粮仓的大门被家丁们推开,领头的手里提着烛台走了进来。
昏黄的光晕打在墙上,也照亮了眼前的一部分谷堆,金灿灿的犹如黄金,分外刺眼。
走在后头的一个家丁猛地追上去,把烛台给吹灭了,“粮仓里不能带火,要是烧起来怎么办?赶紧看看,没什么异常就走了。”
“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今天管事的又不在。”领头的家丁嘟囔了一句,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那佃户还在吗?让他来把这谷堆扒拉好,别散在地上受潮了。”
他这样说,其他人倒是都没有异议,立刻就去叫人来替他们干活了。
乔怀潇躲在木桶后面,听见粮仓的门又被打开了,粮仓里又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六个壮年男子,乔怀潇按住袖中的匕首,抿紧了唇。
脚步声越来越近,扫帚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声,就在那人拐到了木桶后的一霎那,乔怀潇保持着蹲着的姿势,伺机亮出匕首横刀挥去。
在乔怀潇的打算里,这一刀应该划在那人的腿上,让他回过神来想追自己都做不到,但就在她的刀尖触到那人的衣角时,那人的手肘斜着向上袭来,击中了乔怀潇握着匕首的腕骨。
乔怀潇手劲一松,“啪嗒。”匕首掉落在地上,在寂静的粮仓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什么东西掉地上了,你在干什么呢?”家丁朝这边喊道。
乔怀潇还是蹲在木桶后面,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逆着光,看不清脸,乔怀潇听见他说:“我踩到谷子差点滑倒,把铁锹给撞倒了。”
只有月光照进来的仓房里,家丁投来的视线没有捕捉到什么异常,于是哄堂大笑起来,“夯货,这么点事都干不好,动作快点,我们可不等你。”
那人弯下腰,捡起地上乔怀潇掉下的匕首藏进怀里,随后仿若无事般转身离开。
……
阿粟汲着一双草鞋在集市上晃荡,他在一个早点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包子铺的摊主掀开蒸笼,白色的蒸汽迅速散开,蒸屉上有五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可以想象咬开外皮里面的肉馅会有多么诱人,阿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个子小,皮肤黝黑,一副可怜样子,摊主瞧他一眼,夹起一个包子,正想扔给他,旁边的食客就道:“上次来偷馒头,还敢来这要包子,摊主你就是心太善,这样的崽种有什么好可怜的?”
阿粟眼瞧着摊主夹起的包子又落回了蒸屉里,他听着食客的话,一溜烟跑走了。
他摸了摸自己扁的凹了下去的肚子,低着头无精打采的走着,但没走两步,头上就感到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阿粟跌倒在地,朝上仰视着,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再往上看,是一张怒目圆睁的脸,打着赤膊的壮汉骂道:“哪来的野钟走路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
阿粟哆嗦了一下,就在那群人路过他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他们身后跟着的女人。此时的阿粟已经饿得有些视线模糊了,他看着乔怀潇的模样,只觉得好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忍不住朝她伸出手,“仙女姐姐,拉我一把。”
这次仙女却径直路过了他,阿粟很是失望的垂下了头。他坐在地上,甚至就想这么就地躺着,但是他觉得自己得回家,回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阿粟攒了点力气,双手趴在地上撑着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家是城郊的一间草房,漏雨,他刚挨着墙角坐下,天上就飘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斜斜的飘在他的脸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是甜的。于是他蹲到门口,双手捧着让雨都落在他的手里,但雨总是从他的手指间的缝隙里流下,他太瘦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风里没有下雨之后泥土的腥味,反而不断传来食物的香气,阿粟使劲嗅了嗅,掰着手指头道:“是大肉包,烧鹅,烤鸡,还有大猪蹄子……”他觉得是附近人家烟囱里传来的烧饭的香味。
他站起来,想去找正在做饭的人家讨一些吃的,剩饭也没关系,馊了也能吃,但是他还是没有踏出这一步。
阿粟想,今天大家都对他不是很好,还是明天吧,他无力的闭上了眼睛,明天就好了。
阿粟的草房周围没有任何人家,雨也没有再下大,只是慢慢的,慢慢的打湿了他身上的衣服,水珠划过他瘦削的脸庞,不做任何停留。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冒着雨跑来:“阿粟!我回来了!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烤鸭,是一只烤鸭!不过你可别说是我把鸭腿吃了的,这店家说没了鸭腿的这只便宜卖,你放心,鸭胸是你的,我嘛……”
但很快的,他的语气开始从亢奋变得平静,他歪了歪头,看着地上躺着的阿粟,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淋雨。游焕走过去,抹了一把被雨打湿的脸,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在看明白的那一刻,用油纸包着的烤鸭从他手中滑落,掉进了水洼。
“阿粟,你醒醒,你快看我带了烤鸭回来了,我没骗你,你闻到烤鸭香味了吗,快醒过来,不然我一个人全吃了。”游焕的声音发起抖来,他抱起阿粟,发现这重量就和抱一把骨头一样没区别,他明显感受到手下贴着的皮肉已经没有了温度。
阿粟死了。
……
家丁已经从仓房离开了,乔怀潇走到门边,轻推了推,发现仓房的门竟然没有上锁,那些家丁也不再巡逻,唯一不好的消息是,外面下起了雨。
乔怀潇回头看了一眼那所装满了稻谷粮食的仓房,将它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随后翻出围墙,原路返回。
雨打湿了地面,乔怀潇为免被人发现踪迹,把步子放得很轻,尽量不留下脚印。她回想着刚刚的所见所闻,难怪冯实宗嚣张至极,敢当街纵马伤人,他的父亲敛财贪墨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越是表面富硕之地,背后越是肮脏黑暗。还有刚刚那个人,为什么看见了自己却不揭发?
乔怀潇思绪万千,在黑暗中踽踽独行。黑漆漆的天空却在此时亮起一道闪电,惨白的闪电仿佛有着劈开大地的势头,乔怀潇放眼望去,看见了一个男人高高扬起铁锹的剪影。
“你在干什么?”乔怀潇拧眉上前,看得更加清楚,男人的身边是一个深坑,坑里躺着的男孩分外眼熟,她挥掌拍开男人握着铁锹的手,高声呵斥,“住手,你在干什么?”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荒凉地,游焕实在吓了一跳,慌乱喊道:“你是谁?你管我干什么?”
但乔怀潇的腿已经踹过来,将他踹倒在地。
游焕“嘶”了一声,身后那不知是女人还是女鬼的东西已经扯住了他的头发。游焕被迫抬起头,却见那女人身后蓦然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人朝着女人挥下铁锹。
“啪”的一声后,游焕感到头上的力气霎时松了,他立马爬起来,却见女人并没有被铁锹打中,他扭头看另一人,瞪大了眼睛。下一秒,“爹”字差点脱口而出,游焕回过神来,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乔怀潇在听到身后的异动时就朝另一边躲开了,她看见铁锹拍在了地上,乔怀潇不做他想,立刻拿起一旁地上的竹棍,扫向袭击她的男人。
游赋雪松开铁锹,双手起势,用手背格挡开朝他刺来的棍子。
“啪,啪,啪”竹棍数次都被他的手肘挡开,但每一次挥开竹棍后,棍子都能找到时机再次袭来,颇有游龙走蛇之感。
游赋学心中微讶,这丫头倒是有几分功夫,他侧身和她过招,扭头一看,自己那傻儿子竟然还没开溜,而是捡起铁锹,一下一下的铲起土来盖在深坑上。
游焕确实很想离开,但是他不能把阿粟的尸体就那样丢在坑里,很快的,很快的,他这样安慰自己,用尽平生吃奶的劲铲起土把坑盖上。
天上又出现了一道闪电,在无尽的黑夜中留下了他们的剪影,两人在过招,一人在埋尸。若是有人路过,都得被吓个够呛。
好在这里只有他们三个,这样诡异的画面没有持续太久,游焕率先停下动作。
看着阿粟被埋好,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打算趁着游赋雪被拖住的时候溜走,但他刚踏出一步,一个匕首闪着寒光插进了他脚前的地上。
游赋雪冷冷的对他喊道:“站住!”
这是被粮仓那人捡走的匕首,还有这个声音,乔怀潇立刻反应过来,看了过去,“是你!”
游赋雪年近四十,此时没了伪装佃农的必要,身姿挺拔,面庞坚毅,他一边拦住游焕的动作,一边对乔怀潇说道:“姑娘夜探粮仓好胆量,不知尊姓大名,或许你我二人有能合作的地方。”
看来想要布政使下马的不止她一个,乔怀潇想,难怪在粮仓里他会放过自己。
她并没有答话,扔开手里的棍子,指着那个被游焕埋好的小土坡问道:“你杀了他?”
游焕转开目光,眼中难掩泪光,“你看不出来吗?他是被饿死的。”
乔怀潇怔了怔,今天她明明见过那个小孩的。他被那群家丁撞倒在地,她没有去扶他。
如果我拉了他一把,是不是能发现他的不对劲。
夏至节那天掌心碰到的他的粗劣的衣角,还有与之截然不同的,高坐在马上的冯实宗的锦绣华裳,那只令人生厌的硕鼠,那满仓灿若黄金的谷堆,这一幕幕都在一霎那挤进乔怀潇的脑中。
最终,她的视线停在眼前的这个小土坡上。
“你葬了他?”乔怀潇轻问。
游焕说道:“当然,阿粟只有一间草屋,但也愿意让我进去落脚,他是我的朋友。”
那被乔怀潇躲开的铁锹此时仿佛无形的拍上了她的脑袋,乔怀潇如梦初醒,猛地想起了自己在京师时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