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正要低头缓一口气,却又被对方赶到近前,扼住咽喉,提了起来。
“应山镇的祸乱,与你们有无关系?”
那个男人仰起头来,在起初的惊恐与犹疑之间,本不欲回答,但当扼在颈上的手中力道渐紧时,终还是松了牙关。
“是……是……”
林苒樾松开手,任他伏到地上喘息,自己倚到桌边,也不去看他,只望着炉火中盈盈跃动的火苗。
“是楚……”
那男人才答过两个字,便被对方忽然侧首相视,一时惊骇,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楚什么?”
林苒樾虽然面色不善,却只是温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烈城王的人!”
林苒樾略怔,当即反问:“胡说!烈城王远在巴蜀之地,岂会派人来此地作乱?纵然来时,你们又能如何分辨?”
北卫王室子息零落,宗室之中,也唯有一个楚荣暄得封烈城王。
他与楚诵宁本为同辈,若因储君未定而生发异志,也属常情。
他人要如何坐天下,林苒樾全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某个人。
那男人不似他二哥有求于薛景姮,一听林苒樾不信时,也不多加辩解。
“你不信便不信,问得再多,也是枉然。”
林苒樾走过去蹲下,仔细观察起他的神色,直到他不耐烦地闭上了双眼,才屈起手掌在他肩上磕了一记。
那男人一时疼痛难当,晕了过去。
“你出手也太重了罢?”
薛景姮已在行廊中,待林苒樾从客房里出来,抬眼望去,似笑非笑。
林苒樾迎上她微微闪烁的目光,才知晓她在门外偷听,而自己竟然未曾发觉,也不强辩,只作不以为意。
“才用了三分力而已。”
“他兄弟可是说过,他还未尝败于人手——”
男人口中发出的言语,总是易于辩驳的。
林苒樾亦知,薛景姮并不十分相信那些话。
“令君,难道全然信了他们的话?”
薛景姮一笑,却来问她:“依你说,我们该去哪里?”
“此去应山镇,若要急行,当过太行山,主君不是正有意要去拜访夜盟主么,却是顺路。”
薛景姮未加否认,只是仍有疑虑。
“可是——”
林苒樾笑道:“怎么,那位主君所希望依仗之人,难道未曾将夜盟主所在告知主君?”
“他是说了。”
“主君不愿相信;或者,狡兔三窟,夜盟主还另有许多所在,主君念着地势生疏,不肯妄入寻访;再有——”
薛景姮听她忽然停顿,或许快要料中自己心中所想,反而急于听她表明。
“什么?”
林苒樾却只是劝慰她。
“依奴所见,主君实在无须忧心于那二人的行踪。”
言语间,二人已下了楼梯,又来到空无一人的厅堂中,在火炉边坐下。
薛景姮将林苒樾递过去的杯盏接在手中,茫然开口道:“阿樾,你说她们两个会去了哪里呢?”
林苒樾知晓,在她心中,平寇之事尚且无须急于一时,那两人的安危却是万分紧要。
“岑都统之名,主君定然已经听人说起过。若非因为她先天失调多病,难以修习武艺,这世上文武冠绝之人,又要多了一位。此时她身边又有伏都尉相佐,还有什么值得令君忧心呢?”
岑端微是楚绥彻重臣之后,双亲为楚绥彻尽忠而亡,楚绥彻怜其年幼,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因其天资卓异,甚为爱重,临终之时,将四营卫中最先设立的玄武营的执掌之权交给了年仅六岁的她。
她虽然年幼,却果然将玄武营打理得滴水不漏,十余年间,公事之上未曾有半分差错。
四营卫的职事,都不曾有什么差错,一众职官德才都是上乘。除了朱雀堂的都统贺之栩,所行之事多为探报之流,因此不讲手段高低,能达目的即可。不过她属下只有两个人,尽皆行事低调缜密,赏评风誉也无关紧要。
岑端微此行久不归去,贺之栩早已自持密令,独自来到太行山中探寻。
薛景姮到任三年,亦早已知晓,岑端微的才智,举世难寻第二人。她所忧心的,也并非仅仅是她们的安危。
七月里她们临行前,薛景姮曾对她们再三叮嘱过,遇到夜螣时,务必暂且避其锋芒,万万不可擅自与其交锋,不得已时假意逢迎也无妨。
如今她们却惹得夜螣漫山遍野地搜寻起来,薛景姮不得不疑心,此事是岑端微有意为之。
倘若果然是岑端微有意为之,则其目的,实在耐人寻味。
岑端微才智殊异于世,一向只是忠于职守,并不与人结交。薛景姮多次设宴邀请四营卫的六位职官,都觉得岑端微举止进退万分合乎礼节,整个人如同造化成就的一个人,没有半分瑕疵。
此人若是隐藏私心,必定不为任何人所知。
但那会是什么样的私心呢?薛景姮无从思虑。
“阿樾,我想到的也不止她们的行踪——”
林苒樾正料到此事,为她换过手中的杯盏,又回来坐下。
“岑端微的母辈,正是武帝信重之臣,与夜盟主倒是有过几分交情。而她母亲去世时,她才两岁,夜盟主跟在武帝身边,也曾教养过她——”
薛景姮骤然知晓这段往事,一时只顾诧异,抬眼惊疑道:“她会去寻找夜螣么,为何——阿樾,你从哪里知道的?”
“十余年前,奴在马队时,遇上自阳翟西去的行客,有些身份隐秘的,夜间闲话时与我们讲起来的。”
林苒樾知晓的隐秘之情,不止于此,但她此时却未便言明,如岑端微之母的亡故,当今圣上难逃干系。
“或许,她是想去向夜盟主问起,自己母亲的一些事情。”
“哦。”
薛景姮听过林苒樾的猜测,却不再多加疑虑,反令林苒樾颇为疑惑。
“主君,这样的一种可能,值得相信么?”
薛景姮面上忧色渐退,趋于和缓。
“她母亲亡故时,她已两岁了,或许已经能记事了——至少,会记得母亲的样貌,一朝骤然离别,她或许口中不能言语,难道心中也不曾感怀么?如今一年年长大了,会想要寻找机会去探问母亲的往事,也是人之常情罢。”
林苒樾的目光落在薛景姮浸于旧事的眉眼间,不由想到将她养大的那个人。
“令君的母亲,一定是无限温柔之人。”
薛景姮轻轻摇头。
林苒樾不忍她独自感怀,轻声问道:“令君是何时离开了母亲呢?”
“她带着五岁的我,自琅琊南下,溯江西去,随着流民一同被困在巴蜀的寨子里。”
“为了保护我,她委身于人,求了人教我武艺,对我无一刻不是冷着脸——自她随了那个男人,我再也没见过她笑。”
“我十岁时,她骤然生了一场重病,不过月余之间,便没了气息。到她阖上了双眼,我看她面色才不那么冷了。”
薛景姮从未见过世上与自己血脉相通的那个男人,她母亲是与人私交才有了她,为了躲避北燕征伐之祸,南下西去。
她还记得,自己五岁时,自己母亲与寨子的头领苟合的那个夜晚——“苟合”二字是她母亲亲口对她说的,她并不明白那二字有什么样的世俗语意。
五岁的她跑到母亲的新房中,还未出声喊娘,就看到母亲从掀了帏帐,从房内走出来,跟在身后的,还有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抚过母亲的肩背,将脸贴在母亲的耳后,一寸寸舔舐过——并不曾将那个五岁的孩子看在眼中。
母亲回头对男人一笑,轻轻推开他,而后快步走到自己身前,弯下腰来。
薛景姮以为母亲会像一样抱起自己,将要伸出双手迎上去时,被母亲一巴掌甩在脸上。
她从来没挨过打,骤然被最亲近的母亲一巴掌打倒在地上,顿时惊惶而迷惑,捂着脸,望着母亲冰冷的脸。
“你不是爱哭吗?哭出来啊!”
薛景姮自幼被母亲悉心呵护,并不爱哭,略懂事开始,便几乎不曾哭泣。
此时听了母亲的话,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哭,胡乱哼了两声,却流不出泪。
那男人在她母亲身后,有些不耐烦地走过来,携过她母亲的手,劝止道:“小孩子嘛,教她走就是了,何必动怒!”
她母亲反手握住那男人的手,冷着脸对她说:“还不快滚!”
她从地上爬起来,走出了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