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明琢顺着他指的方向,狐疑地看过去,看到了那流连在各个桌间,缓缓向她们这边走来的那几个歌舞妓。
真是小瞧裴朗宜了,晋明琢心想。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与岑慎玉曾经争执过且不曾解决的事,再见到这几人,无论是她还是岑慎玉,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两人间的意见不同。
叫岑慎玉在翘他裴朗宜墙角时多思考一番,能不能接受有些出格的晋明琢。
也叫她清楚,岑慎玉这样恪守规矩的人,只可远观而不可相伴,他不适合她。
简直是一箭双雕。
为首的那个舞妓认出了晋明琢,带着笑意冲她福了福身,晋明琢回以微笑,略一点头,收回了视线。
再抬眼时,正对上裴朗宜毫不心虚的视线。
晋明琢心知肚明,可还是想瞧瞧岑慎玉什么反应,都是聪明人,岑慎玉也心知肚明裴朗宜什么意思,却无法控制地考虑起了这一点,再对上晋明琢的视线时,已然没有了之前带着的那点暧昧。
裴朗宜乐得见到这场面。
他往后一靠,撩起一双眼扫了一下神情各异的三人,带着点懒散意味说:“这月十五是我冠礼,届时你们可都要来。”
夏净云思索了一下时间,点头。
剩下的两人各有各的不爽,没有一时间回答,裴朗宜率先看向岑慎玉。
岑慎玉是体面人,见他目光直白,应下来:“自然。”
裴朗宜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转向晋明琢。
他上次的冠礼时,远在边疆,晋明琢瞧着那双眼睛,陷入遥想。
也没有什么华贵的仪式,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上午,由当时的上司主持了,下午便去打仗,而替他主持冠礼的上司就阵亡在了这个下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提起时云淡风轻,却听得晋明琢心惊胆战,手都在颤抖。
晋明琢收回思绪,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落在箸上纹丝不动。
“小王爷。”
她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状似随意地说:“这么咄咄逼人,万一我真不去呢?”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就是叫裴朗宜服软的,也达到目的了。
谁都想不到能一语成谶,晋明琢还真就没去成裴朗宜的冠礼——
她被人绑了。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她的见义勇为,一个涕泪横流的小女孩拦了她的马车,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说有恶人欺辱她家姐姐,求贵人救命。
这事蹊跷地很,晋明琢一开始没有去的意思。
直到那小女孩抬起头来,一双外凸的金鱼眼就这么看过来,晋明琢落下车帘的手顿住,转而改了主意。
“我去瞧瞧。”她说着,便要下车。
绿云在一旁劝,晋明琢执意执意前往,本想如今的自己同裴朗宜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巧言令色几句,说不定能套出什么来。
却不想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晋明琢进了那狭窄的巷子,转弯之际,身后伸来只手,手心的湿帕子一下子捂住了晋明琢的口鼻。
挣扎时鼻间传来刺鼻的气味,晋明琢的意识逐渐模糊。
昏过去之际,听到那人跟同伙好像说了一句:“这下,吏部尚书家的那位该解气了。”
-
裴朗宜的冠礼不可谓不盛大。
礼部的官员亲自为其主持,加冠之后便收到了承袭齐王爵位的圣旨。
只是......新任的齐王殿下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前来祝贺的络绎不绝的人,却自始至终都没见到晋明琢出现。
她怎么会不来呢?
裴朗宜颇有些心烦意乱,视线掠过人群,停在远处的岑慎玉身上。
只见夏净云走去了他身旁,两人说了两句什么,然后一起望向了自己。
两人看到了他,结伴往这边来了。
待走到跟前,夏净云开口问:“王爷,你瞧见明琢了吗?”
听她这么问,裴朗宜有点郁闷,撩起眼来,嘴角却抿着,吐出个“没”来。
“这倒是怪了。”
夏净云觉得奇怪,“方才晋伯父见了我,问我见没见到明琢,说早上出门的时候,明琢走的早些,到了这儿,却不见她的人影。”
“她家中也没人。”
岑慎玉也说,“晋夫人对明琢的行踪也一无所知。”
裴朗宜没有说话,心中微微思忖。
就算是十几岁的晋明琢,也不会无故失约,还是在他的冠礼这样的日子。
难道是因为她身上的那道咒?
几人当下便去找了晋父,恰好碰到绿云车夫慌里慌张地对着晋父禀报,讲明了事情经过,说晋明琢进了那条巷子就再也没出来,进去找也不见人影。
裴朗宜步子猛地顿住。
不是因为那道咒,但这消息同样遭。
他当下颤着手,算了一卦。
晋父心悬起来,吩咐人去找,他手下的人经验丰富,却也不能保证能找得到人。
自家惹了什么事?他为官数年,向来不站队,不想有朝一日能叫人惦记上。
还是女儿惹了什么人?
晋父不敢深想下去,既然是绑架,那定有所图,他一一吩咐下去之后,转头想跟如今的齐王告辞,却见裴朗宜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面色凛然。
见晋父看过来,裴朗宜抬眼,正色道:“晋伯父,我约莫知道晋明琢身在何处。”
晋父略有些急切地开口:“在何处?”
“水东山南,槐木环绕。”
裴朗宜示意晋父看卦象,“您统帅六军,可知道有哪里符合这卦象上所说?”
晋父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了这么个地方,“城北,双岐山以南。”
“走。”裴朗宜将卜卦所需的器物一收,干脆利落地就打算亲自去一趟。
晋父着急女儿失踪,却也不会失了分寸,哪里敢劳动王爷抛下自己的的加冠宴,他正要劝,却见裴朗宜的侍卫匆匆而来,在裴朗宜身边耳语几句。
然后就见裴朗宜脸色巨变。
“我......”裴朗宜捏了捏眉心,缓了一下,带着几分疲倦和歉意看向晋父:“对不住,晋大人,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得去一趟。”
他踱了几步,忽地有了主意:“这样,我父亲给我留下了些精锐的侍卫......”
晋父听他说着多些人去找总是好的,听他出主意兵分几路,以及对于对方可能是什么人,又将自己的腰牌递了出去。
见他心神巨震的情况下,还能万全地想了法子,晋父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
他应下裴朗宜的想法,连同岑慎玉一起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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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哪?”
裴朗宜匆匆走进一间僻静的厢房,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只见厢房的床上,窝着一个奄奄一息的满头华发的人。
裴朗宜顿住,他来之前就从长乔口中听到了这人是当年背叛反水,间接导致了父亲的死的小人。
进门之前,他恨不得食其肉,可见到当年意气风发的人如今垂垂老矣的模样,裴朗宜一时愣住了。
他放缓了步子,缓缓走过来,几乎不敢相信床上的人如今的模样。
床上躺着的人看到裴朗宜,反应同样大。原本灰暗的眼睛亮了一瞬,见裴朗宜走过来,又暗淡下来。
“刘副将......你这是怎么了?”
裴朗宜站到了那人的床前,话说的不整,难掩心中的惊异。
他明明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小上一岁,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竟如同六十多岁的老翁。
刘副将闻声,艰难地笑了一下,“阿宜,也长到加冠的年纪了。”
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朗宜,满意地叹道:“真好啊,真好啊,真好......”
“简直跟王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裴朗宜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他垂眸,又是恨又是叹,半晌平静地说:“我爹已经死了。”
只见刘副将流下两行眼泪来,情绪激动:“是我......是我对不起王爷,该死的是......是我。”
他猛地咳嗽两声,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裴朗宜一言不发地垂眸看着他。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刘副将费力地转头,看向裴朗宜:“你能准许我进这个门,赎一赎我身上的罪,这辈子算是圆满了。”
他说着,费力地从怀里拿出了一沓纸,塞到裴朗宜手里,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左都御史的罪证,还有当年他唆使我背主求荣的证据,你.....你拿着。”
“左都御史。”裴朗宜重复了一遍这个官职。
“是他。”
刘副将喘息着,面朝上看着床顶,眼逐渐要合上,喃喃道:“这些年他赶尽杀绝,知情人都死的差不多,我命硬,撑到现在。”
说完这一句,眼终于彻底合上,没了气息。
裴朗宜垂眸,面无表情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外头艳阳高照,暖融融的一片,前院的宾客络绎不绝,今日起,裴朗宜就正式接替父亲的封号,成为新一任的齐王。
室内却阴冷,裴朗宜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他用力地握住床柱,撑起身子来,看向窗外的日头。
只见一滴泪,从那双桃花眼的眼睑处落下,顺着滑下,落在了那加冠的礼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