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叠衣服时总要折出笔直的十二道褶,他单手撑着油腻的塑料桌板,买的大金链子在锁骨处晃荡.
“知道内蒙的月亮能照出狼影子不?”
我摇摇头.
我蜷在他家的旧沙发上,看他用军刀削冻梨.
刀光游走.
“在戈壁滩遇见个大爷,他给我说的”
他把梨肉塞进我嘴里,冰碴子混着铁锈味的甜.
“当时觉得挺邪门歪道的”
我攥着他从青岛带回来的贝壳钥匙扣,听他慢慢的唠.
他牛皮钱包里插着褪色的火车票根,从漠河到腾冲,天津到成都,每一道折痕都藏着他的过往.
深秋的旧货市场里,他教我挑二手的鼓风机.
他叼着没点燃的烟跟摊主砍价.
“这么贵,我来的是二手店啊”
他突然搂住我的肩,气息漫过我的耳尖,转身带我离开.
那天我们淘到了灯光不是很亮的熊猫台灯.
现在我学着他的样子把可乐摇出气泡才开罐,在工装裤膝盖处故意磨出毛边,深夜的阳台上,我有心事的时候也会模仿他抽烟的姿势,却被身后的他用冻红的手指弹了脑门.
“好的不学.”
......
厨房的抽油烟机发出老旧的嗡鸣,他把冻豆腐按进咕嘟冒泡的砂锅里,油星子在黄昏的光线里浮沉.
“军,裤衩子又让风刮到二楼雨棚了!”
我举着晾衣杆扒在阳台护栏上.
他往围裙上抹了把水渍,接过晾衣杆.
他踮脚去够那片卡在生锈铁皮上的布料,晾衣杆头颤巍巍挑起来,这是他说东北老爷们就该穿的大红牡丹.
电视里播着无聊的民生新闻,我在剥毛豆.
我拿手戳戳他的腰.
“坦白从宽——你二十二岁的时候真能徒手撂倒三个混混?”
“那会儿刚下队在炊事班,每天背着三十斤炊具跑五公里,有的是力气,你说呢?”
他吹开瓷缸浮沫,看着我鼻尖沾的毛豆衣.
“你现在的年纪,我正给全连一百多号人炖猪肉粉条.”
我崇拜的看着他“哇”了一声.
夜雨敲打铁皮雨棚的声音像散落的钢镚,他把压了三床棉被的床让给感冒的我,自己裹着军大衣睡旁边折叠床.
“大军军,你说锦里的灯笼现在亮没亮?”
“不知道,你快睡吧!别折腾了.”
......
晨光爬上结霜的玻璃窗,他用改锥尖小心刮掉冰箱门上的冰碴,准备带着我出门吃饭.
我套着大一号的工装棉袄在鞋柜前转悠,等着他穿鞋.
在面馆呼噜吞下三碗红油抄手,我们走出了店铺.
“咱那旮瘩的雪能埋到腰眼”
他和我说.
东北腔调混着辣椒油的热气喷在我脸上.
“开春化冻时追狍子,雪壳子底下能掏出冻成冰坨的野莓子”
我总是对这些充满了好奇.
“媳妇儿,帮俺瞅个道儿?”
原来是没停好,影响交通了.
他从驾驶室窗户探出个脑袋对我说.
我帮他看着周围路况,配合着他倒车.
从此我便多了本掉页的《东北野生动物图鉴》.
我十八岁之前是未出省的,家里一直管的严.
后来我去了哈尔滨.
“这疙瘩冷吧?”
他把军用水壶怼到我嘴边,我点点头喝了一口.
“这里就是我家,以后也是你家了”
他笑了,笑声撞碎了挡风玻璃的冰花.
“我这辈子福气好啊!”
他的嗓门碾过冰坎的颠簸,笑出的白雾在眉峰凝成霜.
笑里还嵌着大兴安岭的雪粒子.
这笑意不是江南烟雨里酿出来的,是从冻土层下面喷涌而出,混着黑土地深处的高粱酒糟味,把车厢里沉积多年的孤寒都煮成了咕嘟冒泡的酸菜白肉锅.
他珍藏的火车时刻表也总是被风翻到青岛北站,那页也夹着他的厂的名片,背面画着歪扭的云朵.
90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也长出了细小的根须,悄悄缠住了两个流浪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