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件军大衣.

很旧，是他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买的，他说那个时候，他穿着还有点不合身，快拖地了，他想，买大一点，一天一天的长大，多穿点年头.

如今他不再长个，军绿色的布料也已然褪色，边缘处还起了毛边.

可他总是舍不得丢掉.

每次提及，他总说.

“还能凑合着穿呢”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也没有太多的波澜壮阔.

晚上，我蹑手蹑脚地去关了灯，又慢慢躺下来，躺到他身边，再拿被子将两人盖了.

他呼吸粗重，打着鼾，月光混着霓虹灯打穿纱帘斜射进来，我捧起他的一只手，眼睛适应黑暗之后，看到他手心厚厚的老茧.

他干活都不戴手套的吗？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我拿自己的手印上去，比他小了一圈不说，对比起来显得非常柔嫩和白皙.

时间还早，我睡不着，又怕自己瞎捣鼓会把他吵醒，便只搂了他的腰，靠着他的胸躺着，呼吸打在他的胸脯上.

我喜欢呛鼻的烟味，喜欢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

不过我总是干净的，就算与他厮混一晚，就算到他脏乱的工地宿舍滚上一遭，从中走脱的时候总是干净的.

我不怎么做运动，也不爱出汗，身体有些瘦弱，但倔起来也很能干.

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似乎是醒了，呼吸声忽然弱了下来，并且动了动.

我抬起头来往他，他果真张着双眼，看向我.

他漆黑的双眼映衬出窗户的形状.

“还不睡吗？”

“睡不着，说不上来的不开心”

我又紧紧地挨着他，从枕头下找到了那副耳机.

塞入耳中，打开手机播放了音乐.

他用一只胳膊撑起头，轻声问道.

“这歌好听吗？”

“好听，感觉心里一下子安静了好多”

我们的对话总是透着孩子的纯真，却又隐约藏着超出年龄的忧虑.

“给我听听呢？”

我分了一半给他.

“好听，要是能让你忘掉烦恼，那咱们就多听一会儿，想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听的歌陪着”

他拿起压在被子上的军大衣，转身又起身去了阳台.

肯定是抽烟，要么就是喝酒去了.

我喜欢听歌.

他喜欢喝闷酒，抽闷烟.

我去了阳台.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月色下，军大衣的衣角绒毛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身形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背影似乎融入了这深沉的夜色中.

他手中握着半瓶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吹过，他浑然不觉，我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偶尔举起酒瓶，仰头猛灌一口，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眉头总是紧锁，脸上写满忧愁与疲惫.

他的压力一定很大吧.

紧蹙的眉头，即便在这无人的夜半时分，也不曾有片刻舒展.

手中的烟也总是一根接着一根，燃烧的不仅是烟草，更像是他心中无法言说的焦虑.

酒瓶中的酒不断减少，可他的忧愁却未见丝毫消减.

或许白天里，他在人前强装坚强，用微笑和坚定掩盖了一切，但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他的疲惫与压力无处遁形.

“怎么了？”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娓娓道来.

“你看你，总是充满活力，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憧憬，那是我已经失去很久的东西”

“你以前也和我一样吧”

“是啊，我以前也心比天高.”

“后来呢？”

“后来，我长大了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活下去很累的，当一家之主也很累的”

他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沧桑，目光凝视着远方，黑暗的尽头是他所背负的沉重担子.

其实我都懂，他总是包容我的天真无邪，偶尔也有对现实的无奈，那无奈又化作一层薄雾，笼罩在他的眼眸之上.

“每天一睁开眼，就是各种开销，一家人的吃穿用住，孩子的成长教育，老人的医疗，还有你这个小媳妇儿，喜欢吃吃喝喝，哪一样不需要操心？”

他的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原本无奈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坚定和满足.

嘴角轻轻上扬，那笑容虽然带着些许疲惫，却充满了希望.

“不过为了这个家，付出再多也值得，看着你们一天天的好，我心里就有了底”

他的声音不再低沉.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累是累，可这种累让我知道自己在实实在在地活着，为了我爱的人努力着”

说完，他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坚毅.

“念儿一天天长大，你也快真正长大成人了”

他又说.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经历了太多”

“有过欢笑，也有过泪水，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过失败的痛苦”

他继续说.

“可回过头来想想，这一切不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吗？”

他又用手拾起我的手.

“还有你呀，老子十五岁就辍学出社会，你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开始和成年人打交道，就已经步入江湖战争中，就你那点小心思能骗得过我？”

我低垂着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以后遇到啥事，都要和我说，你屁大点个孩子，还想自己扛？”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投资失败到处借钱的事情了.

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把自己的军大衣披在我的肩膀上，

大衣还带着他的体温，瞬间将我包裹在一片温暖之中.

“别着凉了”

细心地为我整理好衣领，双手在我的肩头轻轻按了按.

“不说了，走，回屋睡觉吧，有些话你记住，有些话，就当你老公喝多了吧！”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多了几分醉意带来的迷离，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酒气，透着释然.

我望着他，依旧沉默着，心中却思绪万千，然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向屋内走去.

他又睡了，跟片刻前如出一辙，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而深沉，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他总是转变的很快，或许，这也是他的生活方式吧，在这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应对着生活的种种.

军大衣压在被子上，那厚重的质感让被子的一角微微下沉，即使身处黑暗，但军大衣褪色的绿色在被子的素色中还是显得格外醒目，像是一片沉静湖泊中的独特岛屿.

它的褶皱随意地堆叠着，纽扣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此时，我才知道了，为何他舍不得丢掉这件军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