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景坤这一整个星期都烦躁不已。

程香诗分明哭着骂了他一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离婚，连程序都走完了。

不知何时又突然变卦，他以为程香诗脸皮薄，最多找自己求和几次，就会死心。

而他，最多挨一顿打骂。

俞书培在两年前出柜了，而他仅仅只是离个婚。想来父亲已经被俞书培那个疯子锻炼出了一颗强心脏，离婚的消息应该不至于让他勃然大怒。

可偏偏，程香诗替他出柜了。

俞父直接找上他，命人打开俞景坤的酒店房门。

那时俞景坤刚睡眼朦胧地起床，一声“爸”尚未叫完，一巴掌迎面而来，打得他耳鸣。

他视线恍惚地僵在原地。

恐惧不知从哪里蔓延而来，那一巴掌扇光了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

三十多岁的男人，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被押着回了北京。

最后还是俞书培千里迢迢从杭州赶了过来。

她不知从哪里叫来了几个彪形大汉，还不管不顾地和父亲大吵一架。

俞父捂着心脏说要叫救护车，然后俞书培给了俞景坤一个眼刀，示意他麻溜地滚蛋。

最后俞书培甩下一句：“少给我道德绑架，您身体健壮得很。”便潇洒走人了。

上了俞书培的车，俞景坤灰着脸，苍白地说：“谢了，姐。”

“谁是你姐？”俞书培用力踩下油门，“阿悦下个季度还需要男模，那个宋伊恩，你给我放人。”

俞景坤默了会儿，思索着办法，没说话。

俞书培低低哀叹了声。

“如果你不是我弟，我真的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这话俞景坤从小到大没少听，并不在意。

他靠坐着观望后视镜中的自己，走得匆忙没戴眼镜，他竟都有些看不清自己的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疲惫的轮廓。

记得三年前坐在这里，他好像还能看清自己的脸。

“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要这样害人家，不是你给了钱，别人就得把一辈子都卖给你任你摆布的。你别学爸那套，真当是□□呢？”俞书培说。

俞景坤这才看了她一眼。

姐姐的鼻梁高挺，和他的如出一辙。但他们的眼睛不同，俞书培的眼睛更圆，像妈妈。她染着一头玫瑰色长发，明明比俞景坤还大上5岁，看起来却年轻许多。

10年前，俞书培第一次离家，不惜拉黑了父亲的联系方式，只带着一包证件去往杭州。

她说什么也要去做电商服装，在当年，就是个不入流的行当。

气得俞父当机给战友打了个电话，直接用搜犯人的手段追踪俞书培。

那年，俞景坤大学尚未毕业，期货投资600万挣了一个亿。

原本已经查到了俞书培的行踪准备捉人了，俞父一下子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俞景坤身上。

前一天还暴怒地说俞书培不学无术的父亲，立刻改口了：“女孩子，算了，她要玩就玩吧。”

在俞家，有一道看不见的分割线。

而俞景坤知道，他和俞书培始终站在同一边。对俞父来说，他们俩像同一具身体里的左膀右臂。

小时候，只要俞书培令父亲颜面有光，他就可以跟着一起沾光。

现在也是一样，只要他好，俞书培就不会有麻烦。

“听见没有啊？！俞景坤？！”

俞书培在红灯时抽空瞪了他一眼。

俞景坤的思绪被拉回。

她刚刚在说什么来着……啊，池悦要找宋伊恩拍摄的事。

“我会让他解约的。你让池悦私下去找他吧。”

俞书培脸上的阴霾顿时散去，语重心长地说：“早该这样了。唉，你真的不能这样乱来，知道吗？其实这次离婚，你做的是对的，不能继续耽误人家了。爸和程香诗那边你自己看着办吧，真有什么麻烦也是你该受的。”

“嗯。”

看着俞书培年轻的侧脸，俞景坤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现在的位置换成俞书培来，会怎么样？

电商和mcn作为近年来的新兴行业，女性能够掌握着话语权，行业也充满年轻血液。

或许俞书培如今所在的位置，根本不能想象他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如果被她知道，那家和俞景坤交好的模特公司，是个利用模特做违法生意的皮条公司。而俞景坤不仅默许这样的作风，甚至，他当初为了要来宋伊恩，许了他们不少好处和资金。

如果俞书培知道了真相……

俞景坤宁可她只当自己是个恶劣的渣男。

当初急匆匆去加州前，俞景坤本想先替宋伊恩处理好模特公司交接的事。但宋伊恩不肯见他，这件事只好搁置再搁置。

可某一天，模特公司的人找上了俞景坤。

宋伊恩的第一个‘买家’发现了当年俞景坤与模特公司的交易，一个小模特当然不算什么，但这种到嘴的肉被抢走的感觉，让那个有权有势的买家不爽极了。

模特公司两边都不敢得罪，最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暂时雪藏宋伊恩。

再漂亮的孩子，只要不继续抛头露脸，总会被淡忘的。

俞景坤觉得自己也别无选择。

早点处理完企业的烂摊子，早点回国吧。他只能这么想。

思绪再次中止。

俞书培瞄他一眼，又道：“我知道你做生意，圈子里鱼龙混杂，但无论如何做人不能丢了良心，不能因为别人没我们有钱就欺负别人，你明白吗？”

“知道了。”俞景坤点头。

“还有。”俞书培在心中措了下词，“别乱搞，健康是第一位。”

“我没乱搞。”

俞书培像是不信。

“唉！我这几年都不指望你洁身自好了，反正你别乱嚯嚯人，单着身，别玩太过，就没人管你。”

或许在俞书培心里，他就是这样的人。

“嗯。”

俞景坤垂下头，懒得辩驳，打开了手机——

宋伊恩的占卜号又更新了，他戴上耳机，点开最新的视频。

清亮好听的声音响起来：

“hello宝宝们～欢迎回到我的频道！今天是一期11月运势的大众占卜……”

俞景坤记得有无数个日夜，他下意识点开宋伊恩的视频，听他认真说话的声音。

偶尔，宋伊恩会发出轻柔的笑声，每当这时，俞景坤就觉得心中酸涩又瘙痒。

曾经有过好几个瞬间，他觉得宋伊恩是个值得相伴一生的人。

一开始宋伊恩并不接受他给的昂贵礼物，俞景坤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尽管这已经是电视剧用烂的老套情节。

他觉得一步一步看着宋伊恩卸下防线、接受那些过分贵重的礼物、最后变得习以为常的样子，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宋伊恩认真地经营他们的感情的样子很可爱。

他有模有样地学着俞景坤说教时的姿态，会一一列举他觉得彼此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他买了一块小黑板挂在俞景坤家的吧台旁，上面画着他们俩的形象简笔画。

他把俞景坤画成了一只狐狸，而他自己的简笔形象是小王子。

那时，王子与狐狸依靠在黑板的左下角，宋伊恩敲了敲黑板说：他们的故事里不会有玫瑰。因为他只爱俞景坤。

那张黑板上还写了他们要一起完成的事，空余的位置上画满了爱心，因为宋伊恩不喜欢有地方空着的感觉。

俞景坤记得几个：

*去京都看花火大会（必须穿浴衣！）

记得它，是因为他看着括号里的备注，脑海里就能浮现宋伊恩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给彼此做便当，带去工作时吃。

记得它，是因为那天在公司打开便当盒，被精美丰盛的食物惊讶到了。宋伊恩甚至用黑芝麻画了只狐狸放在米饭上。

但是那天他要和客户应酬，看到便当时，食物已经不能吃了。

……

宋伊恩也会为自己的无理取闹道歉，啰里八嗦地自我检讨，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并不知道那些行为落在俞景坤里只有可爱而已。

有时候宋伊恩也和其他漂亮男孩一样任人摆布，应着俞景坤的要求说他想听的羞耻荤话。

有时候他又像俞书培那样管着自己。

那些尖锐的责备，让俞景坤想到小时候黏着姐姐的岁月，那是他的窒息人生中难得喘气的机会。

宋伊恩很了解他，通常在他真正生气之前，宋伊恩就已经甜甜地笑着凑过来，抱着他的手臂说一些好听的话。

最后，再来一通充满挑逗的抚摸，等俞景坤满脑子只剩下欲望，便无暇生气。

听宋伊恩自己说起来，曾经在伦敦，他在学校里人缘极好，成绩优异。

如果命运善待他，他会拥有另一种闪耀的人生。

会找个男同学谈一场校园恋爱吗？

还会做模特吗？

毕业以后，就直接留在欧洲吗？

可俞景坤也时常想，如果命运善待宋伊恩，他没有机会在他落魄时拉他一把。宋伊恩或许就不会再为他这样神魂颠倒。

没有人比宋伊恩更漂亮，也没有人比宋伊恩更合心意。

这让俞景坤顿时厌倦了过往的包养游戏。

三年的相处，他们住在一间只属于他们的房子里。那个亮着暖灯的地方称之为家，俞景坤的欲望和冲动在那里反反复复地进出，有一天，欲望在手里融化了，他看见一颗鲜红的心脏在掌心跳动着……

喜欢，迷恋，依赖。

见不到就想念，抱在怀里就心安无比。

好像这就是爱情。

爱情是很美好，但俞景坤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母亲生前和俞父一起打拼，让俞父从籍籍无名的小商人走到如今的位置。母亲过世后，俞父却在半年后娶了母亲的堂妹，那女人嫁过来时已经大着肚子。

那年，他的个子只到俞书培肩膀的位置。

他仰望着俞书培的脸，那张赤红的、泪眼纵横的脸。她充血的双眼里写满恨意，口中不断重复着：不能让她抢走妈妈的东西。

弟弟出生时，俞书培的话在俞景坤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更具像化的答案。

漫长的岁月之后，俞景坤已经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他只知道，他要证明他比所有人都更优秀。

感情，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成为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他根据原先的计划，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女人成为妻子。

当婚讯瞒不住的时候，他声泪俱下地乞求宋伊恩留在自己身边，还说了几件有关他童年和他家庭的事。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俞景坤就几乎不流眼泪，几乎不动怒，也几乎不会有欣喜若狂的时候。

那天他原本只想用眼泪哄住宋伊恩，却久违地感受到一种涌动的情绪波澜。

宋伊恩动容地将他抱在怀里，轻抚着他的后背。

俞景坤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但一切并不如他所愿。

宋伊恩变得患得患失，过往可爱的无理取闹，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控诉。

偌大的世界，究竟有什么是他可以掌控的？

妻子开始不断向自己所求爱，掐着嗓子撒娇，穿着露骨的衣裳企图勾起他的冲动。可俞景坤只觉得无比恶心。

在那一刻他已经彻底后悔了。他不该结婚，不该结婚的。

那让他想起二十出头的年纪时，他坐在十多个叔叔辈的男人堆里，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被逼无奈地搂住两个丰满的女人。

令人作呕的娇嗔在耳边此起彼伏，手臂被什么肥沃的东西夹击着，浓烈的香水让年轻的俞景坤睁不开眼睛。

然后他装作十分享受，看着那些男人说起家中女眷时不耐烦摆手的模样，那时，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进入了他的脑子，可他并不知情。

过了几年，电商迎来了风口时代，俞书培的事业风生水起。

一个曾经看着他们长大的叔叔提了俞书培的名字，嘲弄般地笑了声，他嘴上明明说着称赞俞书培的话……俞景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拳头捏得发白，为什么要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

当他向自己问出那个问题时，或许示意着，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