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舜英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光影重重叠叠,破碎的碎片呈现光怪陆离之象。在这个梦里,她感觉见到了很多东西。
她梦见儿时的她卧在母亲膝头,撒娇抬头便见到母亲宠溺的笑脸,又感受到不苟言笑的父亲严肃的眼神。
梦见幼时的她握一杆长枪在落花纷飞的庭院中练耍,身上的酸涩疲惫感传来,正欲把枪放下像往常一样休息一会儿,低头却发现手里握的并不是长枪,而是一截鲜血淋漓的断臂!
褚舜英骇得扔了断臂连退数步,周身流水落花的庭院忽地扭曲起来,刹那间变成了战火纷飞的沙场。
杀,不断地杀戮,身体的疼痛感快要把她吞没了,疼得她很想停,但身体好似不受控制般,将一个个戳刺的动作机械化。
鲜血不断地喷涌到她的身上、脸上,她伸手去擦,却怎么擦都擦不掉。
褚舜英心中的恐惧一点一滴地放大开来,正欲呼喊求救,又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好似有一双手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更恐怖的是,喉间的紧缩感愈发地具象化,随之带来的是一阵阵强烈的窒息。
梦中的褚舜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忽然又听到有人在喊她。
尘土飞扬间,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离她百步远,朝她伸出手,焦急地一声声唤她。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下意识地将那人伸出的手当做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想上前握住。
但她发现无论怎么奔跑,总有身着盔甲手持长刀的人跳出来拦住她的去路,怎么杀都杀不完,那人的身影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好似遇见鬼打墙一般,不管绕多久都还在原地,近不了那人的身。
褚舜英心中恐惧和愤怒交加,一时又觉得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
褚舜英手脚发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余光却扫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块头的身影。
抬头还未看清来人是谁,便刷地被一把匕首插在了她的脖颈间,褚舜英惊骇之余,却终于看清了远处那白色的身影泪眼朦胧的脸。
周身的沙场又剧烈地扭曲变动了起来,瞬间碎成了无数的碎片,一道道强光从碎片之中漏出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身上的疼痛感愈发地真实,她只觉有无数根针扎在她的血肉骨缝里,奇怪的是,手中多了一只温软的掌心。
貌似……是那只梦中如何也握不到的手。
褚舜英瞬间死死地反扣住了那只手。
这让坐在褚舜英床边的林蓁蓁直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如花似玉的一人儿,怎的手劲那么大。
但这想法一出,林蓁蓁脑海中便出现了褚舜英一枪一个人头的画面。
林蓁蓁想,褚郎将手劲儿大是应该的,但她的手骨不会被捏碎吧。
林蓁蓁一边嘶嘶地倒吸凉气,一边用另一只手将手边浸湿了的帕子拾起,轻轻地擦拭着褚舜英面上冒出来的汗。
林蓁蓁知道褚舜英大概是做噩梦了,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满泛着痛苦的神色,额上的冷汗一茬接一茬地冒。
她没法子,只能不断地给人擦拭,边擦边轻轻地一声声唤她。
刚见褚舜英噩梦间抬手挥舞着,林蓁蓁恐她牵扯了手臂的伤,才下意识地伸手将她的手握住。
褚舜英终于感受到五感一点点地清晰起来,也终于意识到了先前大约是在做梦。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又被那些梦中的碎片漏出的强光刺得赶忙又闭上。
林蓁蓁见榻上的人睫毛不停地抖动,心下一喜,想的是昏迷了两天,终于是要醒了。
便赶忙放下帕子,将手附住对方双眼,柔和道:“先别急着睁眼,你昏迷太久了,眼睛受不得光亮的刺激。”
褚舜英感受着眼上手上的温热,方才梦里极度焦躁的情绪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褚舜英胸口起伏微弱,想说些什么,喉间却又传来阵阵疼痛感,嘴唇也觉干得要皲裂开来。
努力了半晌,也只气息微弱地蹦出一个字:“……水。”
林蓁蓁倒是想给人喂水,只是她右手被死死握着不撒手,左手又附在对方脸上,实是爱莫能助。
林蓁蓁尴尬道:“阿舜,你先松开我,我给你喂水。”
褚舜英思维混沌,听到这个松手的要求,心头竟冒出一丝不情愿。
林蓁蓁等了好一会儿,才觉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将手从褚舜英的掌心抽出时,还被轻轻捏了两下。
褚舜英感受到眼前温热的手变成了干燥的帕子,随即便有温热的水一勺勺地递到她的嘴边,温润着她干燥的嘴唇。
褚舜英一边不断适应着光线,一边略显贪婪地汲着水喝,只是林蓁蓁怕她呛着,总不肯一次喂多了。
约摸一刻钟后,褚舜英恢复了些精气神,忍着痛抬手将脸上的帕子揭了,落入眼帘的正是梦中奋力奔向的那张脸。
林蓁蓁还没来得及阻止褚舜英的动作,便见她揭了帕子盯着自己。
不怪林蓁蓁面皮薄,只是褚舜英原本眼神就深邃,按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一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
更何况如今还真的带了几分深情,只是林蓁蓁尚未察觉。
林蓁蓁感觉脸上又有些热起来,忙急着开口打破略尴尬的气氛:“阿舜…你都昏迷两天了,吓坏了我,如今醒了,可算老天保佑。”
那日战后林蓁蓁抱着褚舜英痛哭一场,还没哭完便察觉怀里的人没了声儿,林蓁蓁扳过她的脸一看,发觉人早已晕死过去。
吓得林蓁蓁魂飞魄散,还以为自个把人给哭没了。
待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褚舜英抬到帐中,林蓁蓁就向楚寻真自请照顾,一直日夜守着。
褚舜英见林蓁蓁眼下乌黑一片,床边搭了个简易的木架,上头放了些略显凌乱的褥子,就知林蓁蓁肯定守了她许久。
这个认知不能不让她心头发烫,也没管林蓁蓁说的什么,只艰难开口道:“若不是你喊我…我只怕真要死了。”
林蓁蓁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日在营墙上的那一喊,眼前立刻浮现出褚舜英险些被掐死的画面。
林蓁蓁鼻子一酸道:“不说这些了,你身上伤势过重,我会陪着你,你把身体养好才是正事。”
末了又补道:“呼其图已死,这一战他们元气大伤,正逢寒冬也不会再来犯,且他们自个也有得闹,你快快好起来,楚将军还要见你封赏呢。”
褚舜英闭了闭眼睛,赏不赏的眼下并不重要,只是打完一场恶仗,身上还真该死的疼。
褚舜英这一养伤,便养了足足半月,她本不想林蓁蓁鞍前马后地伺候她,但拗不过林蓁蓁坚持她大夫的本分,总要亲力亲为照顾才好。
待褚舜英能恢复正常的行动了,便立马接到了大将军召见的命令。
楚寻真见褚舜英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血色气力都恢复不少,赞赏道:“林大夫果真照料有加,我也可放心不少。”
褚舜英抿了抿嘴唇,想到那朝夕相处的姑娘,回话也不免有几分放松:“蓁蓁日夜照顾,我自当铭记在心。”
楚寻真笑了一下:“叫得倒是蛮亲热。”
褚舜英不明这话的意思,只当是大将军的玩笑话,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在将军跟前还是得注意言行。
楚寻真收了玩味的态度,道:“此次寻你来,也是正事儿,你斩杀这次楼兰来犯的罪魁祸首,是立了大功,郎将之位也是不够你待的了。”
褚舜英意料之中,倒也未显现出过多的意外神色。
楚寻真唤了传令的军士进来,吩咐道:“传令,从五品归德郎将褚舜英,在和此前同楼兰一战中斩杀楼兰军士近百,且斩杀楼兰三皇子兼军事将领呼其图,有功当赏,授封从三品云麾将军,赐雁翎枪。”
褚舜英闻言惊得险些跌下座,她知她立了功会升迁,却也没料到会连升几级,要知楚寻真的官阶也不过二品,她如今就成了从三品将军了。
楚寻真得意地笑笑:“我特地上书向朝廷请的功,不必谢我了,这功是朝廷封的,你要躲懒也躲不得。”
褚舜英心中颇为感激,感叹遇上一个惜才的将领,要知有些将领怕部下超过自己的地位,通常会加以打压,甚至将手下的军功拢于自身,以求升迁。
但就她受到的封赏而言,必是楚寻真上书将她的功劳人品细细详述,上闻大悦,才会给她如此封赏。
当真是遇到贵人了。
褚舜英接过两位士兵递过的长枪,只见枪身由精钢淬炼锻造而成,色泽光亮,枪尖部分寒光闪烁,怕是坚硬的盔甲在其面前也会不堪一击。
楚寻真道:“此枪名为雁翎枪,乃先前我所得的御赐之物,如今你受封将军,今后便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将此枪赐予你,还望你能不负我所托。”
想到那沙场上被敌人围着仓皇逃离的身影,楚寻真也不禁叹了口气,有些人,就算是重望所托,也担待不起。
但楚寻真还是愿意再赌一次,这些年在她手底下升迁的将士不少,却少有如褚舜英般有这股子韧劲的。
至于王怜那厮,她已将悬赏令已经发了出去,若她无路可走通敌叛变,说不准会酿成大祸。只是可怜了几个死在她手底下的兵,她们怕是至死也不愿相信竟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褚舜英一番感激肺腑之言后,又同楚寻真商议了几件军中要事,直至天色暗沉后才退出军帐。
褚舜英心下松快,出帐便见在帐外等着她的林蓁蓁,更是喜不自胜,上前将手揽上了少女的腰背:“陪我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