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姣好的金发男孩自梦中惊醒,铺天盖地的雨声将他笼罩,与他所见证的一场杀戮重叠。他闭上眼,在心中默数:三…二…一。风未止息。它裹挟着湿润的草木清气吹了进来,在他身旁轻盈地盘旋半晌,最终在徐徐上升的过程中四散而去。
“卡卡瓦夏。”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尚未进入星际和平公司的孩子仍是稚嫩,那双绚烂如同孔雀翎羽的眼眸波光潋滟,残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缓慢褪去。他后知后觉品出一丝幻痛,匆忙抬手抚上本该烙印着标记的地方,却只触到光洁的脖颈。于是。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真似幻了。太多记忆纠葛在一起,大抵是流光忆庭的忆者路过都要来看一眼的地步。
而他撞进一片金色的海。如果是多年之后的公司高管,不良资产清算专家「石心十人」之一的砂金会说:那可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嗯…无价。这话说得倒也没错,除了信仰啊哈的那群假面愚者和本身就足够不着调的阿基维利,任何信奉一位星神的人听到这话都该勃然大怒。毕竟嘛。尽管鲜为人知,但一个不争事实,这位话中所指的存在:正是「概念」星神本尊。何等的地狱笑话。
然就无形无相也无处不在且无可感知的概念催生出瑰丽的人性,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卡卡瓦夏知道它的存在。此世寰宇宽容,人也不该仅有一条路。当事神祇招来一只金缕蝶充火替灯以作照明,耐心地听小孩颠三倒四的叙述:我看到了很多个……「我」?死去的,长大之后的,欢欣的和绝望的。并不是每一个我,都能够遇到您。
尽然信奉祂的人不知如何唤其名讳,的确有着叶鹤舟这一名姓的神灵笑了,她轻声回答:可能性永不嫌多。这与另一条律令似的谶言*理想者永不坠落*在星海中远近闻名,是踏上概念命途的人必定理解的事物。对于白玉京的仙尊而言,则是更久之前的另一个故事,匣中尘封多年的故纸堆。
与人性分割开来的神性冒领了一万六千年之前那位小上仙真正的名讳,将这锚点定为一切的起始又以此归于完满。叶鹤舟。叶云栖。叶兰庭。仙尊。从沧海中舀出一碗水,你能痛饮的只有它。
自名「叶鹤舟」的仙尊置身星海,在无数世界线之间溯洄穿梭,得观千万种可能性的走向。她便去认真扮演一个角色:以前的自己。那段记忆里沉静柔和的独行者,却愿给予凡人片刻流火般的辉光,而他们不失所望。随着卡卡瓦夏带着哽咽气音的叙述,她想到了某些旧事:……一场拍卖。
六十枚塔安巴。不多不少。但叶鹤舟——姑且这么称呼她吧——身上并没带钱。彼时(毕竟明珠泪和符宵都还不在)白玉京无人能出其二的幻术大家毫无所谓,一个谎言只要能说到所有知情者与见证人死去,那它就是真实存在的。于是。她倚在栏杆旁,随手抛下成叠钞票,下雪一般。人们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新世界狂欢。可惜大梦一场。
她带走了卡卡瓦夏,或者称呼他脖颈上的编号也可以,那不重要。至少对于买卖的商品本身来说毫无意义。金发青年试图亲吻她的鞋尖,渴望以漂亮的皮囊和卑微的姿态换取一顿难以下咽的剩菜剩饭和活下去的机会。纵观数十万年来,我们可以得知一个不容辩驳的真相:叶鹤舟并非是什么虐待狂。无论最年少轻狂时期意气风发打马观花的叶云栖,仗剑独行人间的叶兰庭,作为规则执行官的剑心,乃至仙尊自身。都没有折磨他人以此取乐的爱好。前两位人性充沛,道德修养堪称模范标兵,而之后提到的神灵不在意虫豸,因此冒犯与惩罚无从谈起。简而言之:无论思想上是怎么样的,至少通过行为来看——她是个好人。
当然……「人」这个字眼我们打个问号存疑,只是它对于眼下的局面无关紧要,就先搁置一旁以后再说好了。此刻需要关注的是:倒在地上喘息的美丽青年,埃维金一族仅存的后裔。真是的,没有保护协会为此发声吗?叶鹤舟不否认她在这一刻产生杀意,针对茨冈尼亚的领导者,更对于星际和平公司。紧接着,吉光片羽似的杀机被克制的按了回去,她还是那个买下这批货中成色最好却不为所动的神秘女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转天,她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那些撒出去的钱币并没有消解,这场梦还能多做两天,叶鹤舟没打算赶尽杀绝。等那些编码有极微小谬误的钱币流入市场再也分辨不出来的时候,就让公司的人去清算吧。可惜。等这孩子爬上高管的位置,这场乱子早就变成谈资都不算的被嚼到没有味道的口香糖了。就当是提前替「砂金」讨债。
叶鹤舟惯来漂泊,居无定所才是常事。分明不是命途行者,却活得跟个无名客似的。她可能也想不到:多年之后,在另一条世界线,自己真和罗浮某一世的持明龙尊登上了星穹列车。但这都不是本故事会讲述的内容,毕竟。她现在可谓是单亲带一孩,没空天南地北的到处跑了。造孽啊。
她拉了一把身前人,没拽起来,索性蹲跪下来和青年平视。幻梦似的极光与雪山金顶的灿阳交相辉映,自觉奴隶身份卑贱的卡卡瓦夏却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叶鹤舟深吸一口气,抬手顺着他发丝摸到过于清瘦的脊背,感觉对方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手指在此人脖颈那副沉重的镣铐上敲了敲,随着一道清脆的响动,枷锁应声落地。
卡卡瓦夏猛然抬头。在这一刻,叶鹤舟眼中情绪无喜无悲,这是仙尊最原本的面貌。她的杀意她的怜悯她的诡计都取自过去的叶云栖和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四处游逛的叶兰庭,而作为那个被剥离出来忍受难捱寂静光阴的神性,她不会对*任何存在*抱有感情。她是真的很会演戏,这一点毫无疑义:毕竟你不能令逝者生恨者爱将过去的光阴当成未来,但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却切实存在。
于是金发的青年下意识战栗起来,并非一个没有人权的奴隶对于掌控着自己一切的主人所感到的敬畏,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直到后来他进入公司,在资料与经历中见证星神的伟力,才意识到那是面对神灵的本能反应。但此时此刻他并不理解,只能任凭对方抬手抹去脸颊上的灰尘。
卡卡瓦夏几乎要无法呼吸了,买下他的女性并没有扼住他的喉咙,也不曾给予责打和辱骂。他就是单纯的不敢这么做,生怕这场梦醒的很快,结果差点没给憋死。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可以不用每天都在身上增添新的伤口。新主人很温和的拒绝了他服侍的请求,他已经做好对方将自己丢弃掉的准备,却被轻柔而不容置喙的力道按在了床上。叶鹤舟掏出来一盒她从芥子最深处找到的药,神灵毕竟不会受伤,她也并非后来那个一般路过小可怜救助站,能翻出来这玩意实属万幸。
她没把自己需要给对方涂药这事放在心上。在仙尊眼里看来,凡人是很脆弱的生物。当一个人受伤了,轻而易举就会死掉。但有时……他们拥有的生命力,又顽强到不可思议。卡卡瓦夏却早已开始无声尖叫。叶鹤舟搞定所有事情之后给他盖上毯子,关掉了屋里的灯,并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紧接着,瑰奇眩目的光芒亮起,她捉出来一只金缕蝶。它扇动翅膀,落在卡卡瓦夏躺着的枕头旁边,就像一盏剔透的月亮。叶鹤舟抚了抚青年柔软发丝,语调很轻:睡吧,做个你认为的好梦。
卡卡瓦夏在近乎呢喃的絮语中睡去。这是他被带回来的第一天,但绝不会是最后一天。花朝都主循着信使来见她,无语的留下一道赐福,毫不犹豫摔门就走:你再让我加个班试试呢?神灵一手遮住被响动惊醒的青年的眼睛,口出狂言:下次还敢。岁凌微觉得九州怕是要完。这话真心的。
这样的,像是幻梦一般的世代,的确在后来的光阴中坍塌了。但并非现在。选择赴死的也不止仙尊。九陆千界纷纷扬扬下着大雪。某一日,卡卡瓦夏醒来的时候也在下雪。叶鹤舟站在窗前望着六出花一片一片落下,倒映在金瞳中毫无波澜。
和他被带回来的第一天同样的神情。卡卡瓦夏很难分清哪个是真正的她,他的主人性格并不古怪甚至称得上很好说话,将他视作完全平等的一个人来对待。可金发青年就是能够察觉到……叶鹤舟身上存在的非人感。不是将他人视作筹码或所有物的傲慢,而是她的宽容有些已经近乎凉薄了。
因为不在乎,所以很温柔。他控制不住的想:那么。她也是如此看我的吗?卡卡瓦夏宁愿叶鹤舟将自己当作一只宠物,饲养者至少会为其倾注感情花费心思,但又有谁会在意自己没能踩死一只蚂蚁?他几乎为这个猜想浑身发抖,仿佛失去了什么一般感到惶恐不安,用现代医学技术的名词来不太准确的形容:斯德哥尔摩。但令人庆幸的是,仙尊很快注意到了这件事,她决定和这位埃维金人最后的族裔好好谈一谈。这在奴隶和主人这种关系之间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但这疯狂的谬论的确在被实现。她唇齿间衔了许久,如今吐出的话语,轻到宛如风的叹息: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你也该拥有一段新的人生。我亲爱的。
“我教你学识,授你智慧……是为了。”
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够摆脱我。往前走吧。
叶鹤舟——现实里的叶鹤舟。她坐在床边,低垂眼睫看向年幼的卡卡瓦夏,他的脖颈尚未被烙印上那串带着羞辱意味,又或那些人例行公事对商品刻下的编码。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她想起那条世界线上,过去那个只有神性的自己的所思所想,又觉得这样的祝福给予眼前的孩子也同样合适。往前走并不是与过去一刀两断,和亲朋好友告别也是人生的必修课,尽管不是现在。但他要成为独立的人,而并非是:白玉京那些「概念」令使们的附庸。那时会有人为他送上祝福。
就像……那条世界线上,后来的她一样。叶鹤舟彼时并未将那后半句话说全,过于聪慧的卡卡瓦夏也从中品出了些许滋味,只全然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真的对他好呢,在父母和姐姐全都死去之后,又哪可能会有人来爱他?在日复一日的安稳生活中,他感受到巨大的恐惧。这是错误的,并非真实的,不该存在的。他终于看到「另一个自己」本该拥有的命运,释然甚至欢欣雀跃地奔向深渊。他剑走偏锋孤注一掷,因为他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主人。
卡卡瓦夏曾无数次与自己对赌,但那时他还不明白所有或一无所有的道理,他赢下这局就带着埃维金族所有人的祝福一路向前,又或今时今日即刻死去,在母神的怀抱中与家人团聚。他不应该是叶鹤舟的拖累,也永远不能是。幸福美满的故事忽然如同山体滑坡急转直下,金发青年欺骗了所有人并伪造了一个虐待自己的主人,甚至拿出了一具烧焦的尸体。仙尊注视一切,无动于衷。
如果——这是他希望的命运。哪怕本不该如此。不应该的。还请理解神话生物在某些方面近乎残忍的漠视性和习以为常,虽然过程和结局都略微有所偏差,但也至少达成了:‘让卡卡瓦夏摆脱只能依赖自己的局面,独身一人也能往前走’的目标。
叶鹤舟不禁抬手扶额。很难想象:有着完全相同记忆的同一存在,因为思维模式有所差异,真的会造成这么离谱的后果。现实里年幼的卡卡瓦夏靠在她怀中,用疑惑的语调问:叶姐姐,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抱歉。是不是我今晚打扰你了……?
不。没有。叶鹤舟回答的很快,对于这个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反倒像是欲盖弥彰的掩饰。她只是想起:自己后来回去过那条世界线,在家族治辖下的【匹诺康尼】,梦境中无数人心生向往的乐园。她看见那个和她并不相熟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对方却皱着眉走了过来。然后他咬牙切齿地讲述了一个拿性命做筹码惯了的赌徒干出的所有疯癫事,又盯着眼前人看,仿佛在说:你听完这些,难道不该有什么表示吗。可怜的真理医生。
叶鹤舟与他对视三秒,张口就来:首先,我认为家族罪状有七。第一宗,傲慢。钟表匠将他们推到了台前——。真理医生后面一段都懒得听,转身就走的同时(堪称愤愤的)扔下一句:我无意浪费时间,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他走得毫不留恋,一点都不好奇砂金多年前莫名失踪的老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对方又是否知晓。而维里塔斯所不知的是:当年,是卡卡瓦夏放弃了她。
如果卡卡瓦夏好运的代价是给身边所有在乎的人带来厄运的诅咒,那他一定会拼尽所有不惜一切代价离开叶鹤舟身边,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是他如此决然的离开的真相,仙尊不可能不知道。就算这个世界没有「概念」星神,作为源海化灵的自我意识也足令她俯瞰寰宇,这是必然的事实。
尔后她撞进一双瑰丽的眼睛,那是茨冈尼亚再也不会出现的卡卡瓦的极光……或者说,已经没有人去在意这件事了。就连埃维金人最后的遗脉,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的高管,也几乎不曾再谈起它。那一夜后,他失去天真的权力。而今。砂金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