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俱乐部#81,阮·梅。
在我当年……还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和我认识了。这位气质温婉的生物学家说道。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于短生种而言,太过漫长的光阴。
罗浮的天气调控系统勤勤恳恳,自成一派云山落白、天地披素之景。水沸过三响,鳞渊春茶的叶舒展开来,被提壶注入杯中,推到黑天鹅眼前。
出身流光忆庭的人抬头看向她,眼中是一片紫金交织的迷蒙雾霭,恍若大梦。追随浮黎的忆者们无论来由,都对记忆有自己的执念和观点,而她正有一套独特的美学。她和阮·梅关系不错,但缘故所观测的种种,一直没来问这人的记忆如何。
另一个自己和黄泉跳舞翻车的现场,可还历历在目,她并不想重蹈覆辙。黑天鹅神游片刻。出云与高天原最后的孑遗踏入阴影,成为「虚无」的令使,如今却是公司战略投资部的合作对象。翡翠投资眼光高瞻远瞩,经由此事,便可见一斑。
阮·梅知晓她的顾虑。仙舟六御,太卜司掌观测之权能,通晓过往未来诸事。除却人们普遍信仰的帝弓以外,鲜为人知的是,上层还追随另一位存在:传说中的无相司命,属于「概念」的星神。
祂……她。她的权柄正是古往今来无数学者求而不得的平行世界,无数相似又不同的宇宙被镜面折射,最终通往不一样的终点。阮·梅犹自叹息,面上微笑却是不变。无论如何,只有一个叶鹤舟。
这位同她不一,并非丰饶民,却是长生种。浩瀚星海之间,除却药师的赐福,另一延长寿命的手段,倒也不算隐秘——无他:踏上「概念」命途。
出身于被丰饶赐福的星球,在无人之地得见「神秘」星神的真身,她在那天失去了亲人……也险些迷失自我。直到来者扫去素白冰雪,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澄明宛如水洗刀剑,辉耀若日之灿。
她在死亡中新生。抛弃过往的称谓,以父母的姓氏为自己冠名。阮·梅侧首去看那位同她父母相识多年的人,在无人之地救下她的星神。这么多年以来,她做出符合家人期望的行为,于是得到奖励,她以为这就是爱。可他们为何失约?叶鹤舟告诉她,爱并非如此,爱是无法计量和对给予和得到的不满足。就像后来的翡翠——这位乐于收集欲望余烬的放贷人,也会在明了之后心有不甘。
行者踏入命途的理由不一,但都必然能先说服自我,黑天鹅对记忆的渴求与执念,正是源于对罹患失忆症的母亲的爱。阮·梅不是个冷漠性子,她追寻生命的本质,却仍对人性抱有敬畏。某种意义上,她和格兰蒂娅很相似,但细究来又不同。
提起加入天才俱乐部的学者们,纵观多少个琥珀纪,都要感叹一句真是精神病和疯子齐飞。这片宇宙容许另类、容许怪异,但你要有足够的能力打破桎梏,太过弱小的生灵只会被无情的洪流所吞没。阮·梅过早的明白这个道理,然她并不感到畏惧,这不是天才的傲慢,而是求知者的谦卑。
追求真理的人,不会在意他人的看法,哪怕有朝一日客死异乡,也是在朝圣的路上身灭魂消。她不是解构命运的人,也对此不感兴趣,只想得到一个谜底,如此而已。天才从不藐视任何人,他们只是看不见在泥泞中仰望星空者,这比刻意的轻蔑更令凡庸痛苦。这般说来,我应该做什么?
年轻的学者很清楚的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我,从不顾道德伦理的枷锁。但她不行。但……在仙舟生活了数十年的阿阮不行。人非草木。正因为人非草木。这是用任何研究成果也无法解析的特殊事物,无法用理性、分析和数据来解读,培养皿恰恰是她自身。她试图拆解自己的躯壳,燃烧一副描摹着她面容的画像,最终只能得到一地残灰。
有时候,我甚至生出疑心——她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阮·梅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我就去直白的问她,叶反问我,如果她真的那么做,又会得到怎样的回应?黑天鹅猜到了结局。实际上,也并不能怎样。哪怕这是真的,学者因为她带来的人性而感到恼怒,于是星神收回这部分赐福,失去人性的她,对此又全无感知起来。没有感情的人会本能追逐它,在得到之后,又总想摆脱它。
很有意思的悖论。黑天鹅和她都听过叶鹤舟讲故事,其中也包括这位的过往。白玉京的神拼尽全力变成了凡人,却因为想要挽回这大厦将倾局面的私心,再度登临天门。何其相像。阮·梅对上她含笑的眼睛,恍然惊觉:那么,那么。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决不会,以我作为学者的直觉担保。
直觉、好运、第六感,这都是与科研完全相反的东西,哪怕这片宇宙真的存在星神。格兰蒂娅确切知晓:埃维金人信仰的地母神是太一。但这不妨碍她和东陵在卡卡瓦的极光下对掌,念诵起那在黄沙中传颂了千百年的祝词。同为记忆命途的行者,黑天鹅记得那美丽的祷歌和悠扬的曲调。
鲜为人知的是,天才俱乐部#85,并非智识命途的行者。存在过的文明铺展成绘卷,她循着开拓的银轨追根溯源,「智识」的星神却为她降下注视。尘世芸芸,众生万载光阴犹如行舟,最终能留下的仅有刻在船舷上的一笔。就仅这一隙,已是无数庸人仰望的太阳,她脚边堆积的碎玻璃。
天才们飞蛾扑火,不过水中倒影,凡俗连此都不可谒见。阮·梅在糕点上淋了一勺糖桂花,语调是极轻柔的心平气和。格兰蒂娅说她不信尘世有无解的谜题,只此身蜉蝣一掠,不定能抵达……那个幻梦般的终点。哪怕行于「概念」的命途,哪怕理想者永不坠落。好吧,这点和维里塔斯很像。
怀着否定的心态求索,同样是一种可能抵达对岸的方式。同为天才俱乐部的学者,他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就比如——维里塔斯·拉帝奥。
这位自称真理医生的学者,哪怕接受了来自俱乐部的邀请函,也并未辞去博识学会和第一真理大学的职务。依照他的话来说:人人都享有得到教育的权利。与他同时代的几位天才,却显得没那么平易近人,至少从面上种种看来,是这样的。
记叙往世文明者从来抽离自我。黄泉是出云与高天原最后的孑遗,她望着格兰蒂娅,眼尾那抹红被水雾洇开。也许踏入虚无的人的确如此,她的讲述比流萤更平静三分,像是无穷无尽的绵绵细雨。阮·梅想起苍城近乎覆灭的那天,她捡起一截断剑,对镜流说:如果我回不来,你要杀了我。
请务必杀死我。不懂人性的学者神情柔和,决然吐出这句残忍冰冷的审判——对她自己。镜流只是沉默着,攥紧那半截断剑,指掌硌得生疼。按照阮·梅的设想,噬界罗睺既能以这般姿态吞没苍城仙舟,受到药师赐福的丰饶民又怎不敢吃掉它?
可如果我回不来,你要杀了我。杀死她。与自己相伴百年的好友?镜流宛如生锈的思维滞涩转动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这位被博识尊注视过的熟人,竟也是疯得不打折扣。她未再迟疑片刻,轻轻回了一个好,放任对方一无所知的奔赴死亡。哪怕阮·梅根本不信仰巡猎,也并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她只是想挽留那些曾经留住她的。
一束花。一个笑容。一些人的故事。她本能的想要留住这些,于是她就选择这样去做了。后世鲜为人知的一件事:「苍城」仙舟并不是巡猎星神救下的,但那一日,确有两位星神投下了目光。
是「智识」和「概念」。实话实说,镜流并不感到意外,她的好友是毫无疑义的天才,叶鹤舟的身份又多少有所猜测。阮·梅坠入一场安眠,她则看到一片雪,来者头角峥嵘,却并非持明龙尊。
不出所料,白玉京的龙神。她接住那颗冰雪铸就的珠玉,听见天际传来一声长吟,属于丰饶的力量被化解。直到雨落下来,满眼皆是枯木逢春。
她跟阮·梅搬离了苍城。镜流讶异于这人赴死时那般决然,如今反倒不准备再多留的打算。学者露出一个温婉的笑,美丽的眼睛里却多出些什么明媚的东西,她的解释毫无起伏:那些留住我的东西,并不属于我。我随你同去一事,很奇怪吗?
不,这很好。镜流摇头,露出一个笑容。至少你真正开始追逐……自己想要的了。世人所谓好奇与渴望,终究分别两种东西,是这样的。她倒了一杯酒给阮·梅,对方接过,在注视之下一饮而尽。
如此看来,你比我们更幸运。也许是跟东陵认识的时间久了,黄泉也谈起了概率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当她明白这个世界的终点尽是虚无,绝望中挥出的一刀毁灭了两颗星球,那柄用雪塑造的钝胚淬砺出锋,她不是一件神兵的好主人。所以她漫无目的地开始旅行,希望这把刀能物归原主。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是一位星神。格兰蒂娅笑出声来,什么欧亨利式结尾。她和黑天鹅同样走在记忆的命途之上,只是选择叩问天地,追溯太一踪迹的她并未成为忆者。但在乐于倾听故事并记录这一点上,她们两人又确实是极为相似的。
可就算她真的是星神,很重要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阮·梅低头拨弦,于是乐器发出流水一样的声音。不必问眼前人——在此事上,他们都有一样的答案。你很难不对星体产生多余的情感,为人类带来好处便歌颂,灾厄来临时又恨得过分咬牙切齿。被神灵所改变了一生命运的人,怎会得不出这样一个轻而易举的答案?若是那个所观测到的生物学家,想必会言说:天地以万物为刍狗。
她不一样。黑天鹅注视着眼前人,想到她收集的那些记忆。一部分通过太卜司取得,还有一部分来源于阮·梅本身。她并不在意另一个自己被研究分析,也不对此作出评价,毕竟被「神秘」影响之人的确是这般行为。退一步来说,人有私欲。
谁都有。罗浮声名显赫的云上五骁,至今也与她私交甚笃,并持有和天才一样的观点。阮·梅当年听说镜流收了个弟子,就携了一盒才制好的糕点前去,恰是个阳光疏落的午后。她见到,往后无人不知的闭目将军,还只是个奋力挥剑的少年。
镜流倒颇自在,掀开盒子看见一碗酥山,径自招呼白珩来吃。看到糖渍的白玉流霞,她便知晓叶鹤舟必然来过。阮·梅坐在她对面,低头端详半局没下完的棋,最终给出锐利有余,藏锋不足的评价。转头就见那扎着高马尾的白发金瞳小猫跑过来,张口便道:我是景元,你是师傅的好友吗?
景元。阮·梅一挑眉,扭头看向镜流。我们亲爱的剑首大人不置可否,倒是白珩笑嘻嘻:阿阮,你猜对咯,正是那书香名门的景家。这小子父母希望他考个地衡司的职位,他却死活要进云骑,这不镜流见他根骨悟性都不错,就收入门下了么。
镜流端起一杯鳞渊春,瞥她一眼,意思是:怎么就喊我全名了?白珩一吐舌头,忽觉周身凉意袭人,看见饮月龙尊拾了地方坐下,水雾包裹住这方庭院,花木都精神了些。应星身后跟着练完剑的景元,顺手将近日来制作的机巧鸟放在桌上。
景元这小子招鸟,可惜在场几位坐镇,团雀探头探脑,楞是不敢落他肩上。工造司百冶做的机巧鸟栩栩如生,振翅盘旋一周后,竟还是扑棱着停在了他脑袋顶。丹枫说他真是个人形树杈子,小猫张牙舞爪的不服,被龙尊大人抬手按回去了。
阮·梅也笑起来,谈起她近日来新培育出的一窝彩雀,可以送景元一只。当事人蔫下来,趴在桌子上享受氤氲水雾的清凉,嗓音听来颇有含糊:算了——呃,我该怎么称呼你?但长生种养宠物,可不是养什么死什么吗,没能比我们寿命更长的。
若畏惧结束,你就不开始了?阮·梅反问。景元从桌子上扑腾起来,险些摔倒在地,晃了晃脑袋才回她:那可不是,我就是觉得……没必要。倥偬百年过,徒增感伤。学者轻笑出声,还是出言纠正小孩:宇宙中能被当成宠物的,哪有这般寿数。
还有,我是阮·梅。她指尖摩挲杯沿,听见少年乖乖喊了一声:阿阮姐。也行。这称呼不是跟白珩学的,就是随叶鹤舟喊的。她并不对这些事宜如何在意,反正是那人带出来的小孩,倒也省心。
意气风发的轻狂岁月。真是难以忘怀啊……黑天鹅便笑起来。她说:阮·梅。可纵观往日,你们不也走到今天了?天才和疯子只隔一线,古怪的人跟异类走在一起,传说也没在故纸堆中付之一炬。
二百年后,景元继任将军,白露成为龙尊,饮月的名号倒不归她——仙舟高层内部谁都知道丹枫没蜕生,只是跟着白珩跑去了星穹列车。百冶应星作为短生种,对外宣称颐养天年,也不太经常出面了。在场两位却对真相心知肚明,其中还有一位当事人。重复一遍:毕竟天才和精神病齐色。
化龙妙法是没必要搞了,持明的繁衍问题由伟大的「无相司命」来解决。但丹枫被困于煌煌灯烛所笼罩的阴影中多年,古往今来无数个饮月,只有他不一样。他想要自由。你很难说清没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