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霄酒量不行。这事在仙舟高层内部几乎人尽皆知,每逢议事就在她面前放上一壶麟渊春。饮月龙尊道:她作为曜青将军,怎就对我波月古海的特产情有独钟?却也还是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景元笑说她品味真好,无相司命也好这一茬的清鲜滋味,飞霄闻言头也不抬:胡说,她分明最爱酒了!这又打哪听来的奇闻轶事?当事星神就那么坐在一旁,手指搭在折扇骨上轻敲,抬眼望向罗浮空中永恒的极光,绚烂、瑰丽,无比璀璨。
如同帝弓的箭矢降临窟卢的那日。叶鹤舟收到消息的时候人在仙舟,黄钟系统尽职尽责将曜青大捷的战报传来,另有一封信被递到她手中。比起信函……那更像一支箭,只有同属星神层次的存在才能发现。她摊开掌心,光矢化作漂浮的星辰。
岚比绝大多数存在的想象都更有人性。却知秋当年身死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真正意义上走到了终点,于是尘世的格局被隐秘改变。祂一箭毁灭了那颗步离人的星球,仅存唯一稚嫩的生命,蜷在荒芜焦枯的土地上瑟瑟发抖。痛。真的好痛。
谁来……救救我。萨兰听见脚步声停在身前,趴伏在地的身体微微颤抖,想起那三个被挂在城墙上的狐人奴隶的惨状。她嗅到一点近似于冰冷幽深的香气,不同于烙印在大脑皮层经久不消的铁锈腥味,这气味只令人感到放松,甚至涌起了昏昏欲睡的倦意。可是。如果闭上眼,我就要死了。
我会死在步离人的手里。这是某种近乎根深蒂固的认知,使得萨兰在被抱起来时都昏迷过去,也在本能的奋力挣扎。但她伤得太重,叶鹤舟轻而易举压制了这番反抗,在另一颗水草丰茂的星球暂作停歇。叛主的狐人战奴睁眼所见便是这般。
那人坐在潮湿的草地上,身上披着宽大的朱红衣袍,同乌发逶迤垂地,在篝火前烤一条鱼。萨兰悄悄打量她,发现这人没有狼耳朵,却仍是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叶鹤舟留意到她醒了,逗小猫似的拿着鱼在她眼前晃了下,苍白纤细的手指在火光中显出莹润玉质般的暖色,看起来比鱼好吃。
后来飞霄评价:比我想象中甜。椒丘看起来恨不得把自家将军这张大逆不道的嘴捂上,你这话说的是鱼还是无相司命的血啊。是的,血。其实对于曾经的萨兰来说,这本该是她生理性厌恶和作呕的东西,毕竟流血很多时候意味着痛楚,还有一部分时候意味着死亡。她不喜欢。也不需要。
她深切恨着不必要的痛苦和死亡。春神抬头看见柳条抽绿,垂下千万丝绦,漫不经心评价叶鹤舟这话:听起来真挺丰饶的。而对方这样回答:也许吧。她踏上何种命途,选择怎样的路,这都不重要。她要学会为自己和背负的事物付出代价。
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萨兰深知自己不能将渺茫的希冀寄于任何人身上,她辜负了凝梨和其他众多受压迫的兄弟姐妹的期盼,于是流星不曾回应她的迷茫。她将叶鹤舟视为不能失去的,却又不敢接过对方手中一盏明灯。如此种种,自称凡人的星神沉默不语,夜幕下抬头望向万代长空。
若当真如此,岚那孩子怎会向我递来一支箭?她想。只是你不知道,你也看不见。因为这条路是神灵走不得的,地上的凡人需得代行祂的意志。
猎手为复仇的怒火张弓,直到有一天只为猎杀而存在。这是「终末」的预言,却并非这条命途必然的终点。小姑娘披着衣服赤脚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抬头得见今夜清光如水,繁星漫天静默如谜。她又嗅到那样的香气,幽冷像是冬日落雪的梅花林——哪怕彼时的萨兰从未见过这般场景。
她只是一介随波逐流的凡人,却远比那高天之上的流星真实。萨兰望进那双眼睛,宛如锋利水洗刀剑,是她向永恒开战的旌旗。叶鹤舟抬手抚了抚狐人女孩的发,在厮杀中断掉的尾巴已经长出新的血肉,却虚幻得像是那颗从天而降的流星。
确实如此。岚的箭矢没能杀死萨兰,是因为它留在了这具身体里,月狂恰恰中和了这份如风似雾的狂暴力量,让她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多少和丰饶民沾亲带故的狐人有极强的自愈能力,这份强撑起空架子的能量,令她长出了一条新的尾巴。
后来的藿藿望着飞霄色泽堪称绚丽的尾巴,小声问她,你身上也有被判官大人们用符纸封印的岁阳吗?曜青的天击将军朗声大笑,一簇碧色狐火缠上她指尖半寸,将她惯来持刀握斧的手映得近乎透明。苍白,纤细,无比脆弱。就像叶鹤舟留给萨兰的第一印象,是水泽旁散碎一地的月亮。
但飞霄和无相司命都并非如此。月御收到星神来信,前去传说中的白玉京接人,看见狐人小姑娘靠在叶鹤舟身上睡得正香。仙尊提笔的动作略微一顿,一滴墨在素净生宣上晕染开来,幸好只落在边角处。打眼望去,竟是一封信,字字诚恳殷切。至于所寄之人,将军看了一眼……正是自己。
好吧。也不意外。月御将军本身就是狐人,青丘军的主力也还驻扎在曜青呢。但她倒也没打算让这么大点的小孩上战场,哪怕萨兰为战而生也将为战而死,仙舟人手还没稀缺到压榨孩童。白玉京的星神和诸位令使有大慈悲心,总不至见死不救的地步,叶鹤舟将对方交到自己手里,也不为眼睁睁看她凋亡的。无相司命又并非常乐天君。
后来她确成了月御将军身边最锋利的箭矢,当椒丘问及时,她便笑答:因为当年有个人救了陷于窟卢死地的我,为了还报此身,我自是要救下更多如她一般的凡人!凡俗。有时丹鼎司的医士真心实意觉得,叶鹤舟所行举止,着实超脱红尘。
那封交给月御的信奠定了萨兰的前路,她也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飞霄。叶鹤舟端着烛台,站在庭院中,嗓音轻柔如梦:你要一直往前去,越过死亡,方能抵达终点。就像是……就像你当年穿过荆棘与密林那样。她并不知晓自己曾在白玉京待过几许时日,只当这是年长者的谆谆教诲,却也听得认真。她看向那烛火,仿佛望见它在星天之中、云水之外的倒影。只这恍惚间,真耶幻耶?
后来的曜青人都知道,飞霄将军爱喝酒是不争事实,常是狂饮一通、乱醉几场,不知眠何处春深去了。符宵怪叶鹤舟带坏小孩,当事星神眼里噙了一点笑意,语气倒也写意悠然:总不能她比你本体还不能喝吧,亲爱的,这事得从小抓起啊。
春神冷笑一声。她是代码成精,真正意义上的沾不得水——尽管根本就没有主机。叶鹤舟毫不在意自家好友什么态度,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折扇金玉骨,想起当时的场景来。化身青白狐的飞霄毁了大半竹林,令景元心疼的紧,后来还是月御给赔了。结果这狐狸崽子见了某星神,打眼看乖得跟什么似的,就差躺地上翻肚皮让人摸了。
岚那孩子的力量再压不了两年。叶鹤舟望向躺在地上撒欢的狐狸,眸色沉沉,凝着一点山雨欲来的潮气。救不得。当真救不得吗?战场上的椒丘被发赤足,和飞霄一同站在暴雨中,望见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攥住了毁天灭地的光矢。他们看到半张皎月似的侧脸,像是一道素白的掠影,一触即碎的魂魄。她还是当年那丛芦苇中的一片风。
方壶罹难,鏖战日久。符玄请她出山救人,来时飘摇衣带匆匆,见了人就直言玉阙太卜将会身魂俱灭。此刻窗外露深雪重,叶鹤舟提壶斟了半杯茶,氤氲雾气模糊冰凉眉眼。良久后,她听到一句很淡的‘走吧’,神灵指尖被烫出微微一点血色。
恍惚间,竟有物是人非之感。飞霄看见叶鹤舟轻而易举地接下那道光矢,反手挥剑,仿若流霞自白玉梢头坠落,凄美艳丽到无可比拟。椒丘和她听见月御将军压抑的惊呼,听到那个称谓……无相司命。医士跟云骑对视一眼,在铁锈气翻涌的战场上放声大笑,恍惚间又闻到幽冷难明的梅香。
飞霄紧咬牙关。她曾以为……她曾以为。因神灵不曾垂怜她半分,所以她将追随地上的凡人。时至今日,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如此。在很久以前,祂就在长久的注视我了。多年后她又明白一件道理:我并非东陵那样的幸运儿,没有死在覆灭窟卢的那一箭下,必然有着更深层的缘故。
谁的目光如影随形。她听见叶鹤舟含着笑意的嗓音一如既往:瞧,芸芸蜉蝣世,你我皆为异类之一。至于诸般其他……该生的,方死的,也不过是存在的一种形态。终点可以跨越生死,连阿阮都说生命不曾有想象中那么重要。这片宇宙容许怪异,星穹列车上多是不知来路的人,却沿银轨往同一处去。和她一样,椒椒。别为此痛苦万分。
我就要眼睁睁望着他们去送死吗?!椒丘没忍住拔高了声调,行于地上的神灵形容素淡,看起来和平日并无分别。叶鹤舟回答他:你对于送死的定义是什么呢?仙舟俗语常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巍峨如山。难不成,走向死亡的意义,在你眼中并无分别?这样说来,世人的终点皆为虚无,我的命途也不存在了。你该理解的。
我该……理解的。椒丘眼中色彩支离破碎,倒映出黑云压境的、雾蒙蒙的天,他踉跄半步之后跪倒在地,终是落下泪来。原来很多年前,叶鹤舟就给过他答案,她谈及死亡,像撷来一朵路边的野花。于是花开花谢、方死方生,凌驾于存在与生命之上的,是不可捉摸的精神和所追求的意义。
后来丹枫同阮·梅谈及此事,两位本琥珀纪不一定最伟大、但最疯癫的生物学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从此身躯壳中剥离的我,真的是另一个我吗?生命是被激素驱使的一堆细胞,所谓人性又从何而来?所以悲悯,所以动容,有物伤其类的悲哀。人之所以是人……奈何人非草木。
人就是会为同类的死亡感到痛苦的存在。所谓物伤其类。可在实际上,这种共情却是极浅薄且微不足道的。在星穹列车的智库条目中,有关「概念」的词条下,有一名为‘独身远旅’的现象。有人为被火烧焦、再无生机的野花哭泣,然而并未真正意义的体会过死亡,于是永远不会明白这朵花的感受。同道殊途。这片宇宙何其宽容而冷漠。
瞰云镜。玉阙太卜。十方光映玉界。叶鹤舟垂下眼睫,应是很轻柔的、仅扫出一片不甚明显的阴影,神情晦涩莫测。她收到身在罗浮的符玄递来的传信,没有谁死在这场人力微薄、神灵回天的战役中,却有细密冷意沿着脊骨攀咬而上。为什么?此世芸芸,诸位凡人肝胆俱裂的挣扎,浓墨重彩的悲喜爱恨,都只雪泥鸿爪一掠而过的影。
你告诉我。飞霄吐出一口气,将驭空曾经的疑惑拿来质问星神,字句尖刻:若是数十万云骑的生死拼杀,不及这一剑之威,我们沉浮近百年的苦旅长恨,又存在何种意义?行为艺术吗。常乐天君觉得宇宙太寂寞萧索,需要唱这一出折子戏?
叶鹤舟略作沉默片刻,用很多年前的故事给了她答案。她说这条路是神灵走不得的,地上的凡人需代行祂的意志,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紧随其后的才是熊熊燃烧的火光。飞霄望着她金色的、波光粼粼的眼睛,终于明白过来:当年在那一片焦土的窟卢中救了我的,确实只是一介庸常而已。
人会救下受伤的鸟和流浪的猫,又对自己的同类举起枪,试图在残忍的拼杀中赢得胜利。狐人和持明族一样拥有人形,便如龙师涛然所说,「不朽」驻守高天的辉煌已逝,我等仍要作为人汲汲营营。丹枫着实厌烦透了一群蠢货,倒也承认心术不正之人在落魄时才看得清楚——至少最锋利。
尽管这份尖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既然这话有三分道理,凡事都能往上套一套了。飞霄不是第一次化狐,却实打实头一回对叶鹤舟露出獠牙,几乎择人欲噬。椒丘面上血色白了三分,貊泽倒是终于肯幽幽自暗处现身,下手狠厉的往某位星神身上招呼。这是他的猎物,他的目标,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想明白这一着的谋士简直给气笑了。
叶鹤舟站在原地,姿态不动不惊,抬手以指尖点上飞霄眉心,仿佛接住一片春日花影。于是从此往后,她眉心又多了一点朱砂。鲜少有人知道那是什么,赤月,步离人的战首的心脏。尽管仅由命途力量拟造而成的,但毕竟是星神的大伟力。
在这片寰宇诸多星神中,唯有「概念」的命途最为宽广,祂是一切存在与消亡的根本。飞霄本以为,生活能就这样平静下去,可以直到她抵达终点的那一日。直到百年之后,她才明白,叶鹤舟站在满目春深花影里,沉静中带着叹息的一瞥。
「概念」从不是粉饰太平的美梦。日后她来罗浮赴此邀约,恰逢星天演武仪典,远远看见彦卿和云璃围着东陵,水榭歌台戏声悠扬。抱着琴的阮·梅同她颔首示意,眸中烟青雾霭缭绕,是百年如一日的平静。一切如常,飞霄没察觉任何异样。
也是,有「无相司命」坐镇罗浮,受帝弓所托照拂仙舟,想必魑魅魍魉也翻不出大浪。灵砂坐在她面前,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烟雾缭绕间模糊了那双水红的眼。她嗅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