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话音轻轻一声落地,唯有波月古海烟云浩渺,雪浪拍岸无涯。念词的人凭栏而望,没有回首,听得来者开怀笑音:我以为你会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竟是料错了,赔罪来请你酌杯?
丹鼎司新任的司鼎怀中提盏,闻言也平淡,别过眼去看人:你想喝酒可以直说,飞霄。曜青将军反倒愣了半晌,尖耳上的绒毛随风微颤,回神略有讶异道:今天怎得如此痛快?别是诈我的吧。
烟兽自香炉中浮现,在朱红指尖流连半晌,亲昵跃上眼前人肩头。灵砂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用那双水红的眼瞧着她,从这位身上嗅到一丝铁锈气和山雨欲来的风。八面玲珑的持明医师露出笑来,语调轻柔:重回故地,妾身自是不胜欣喜。
飞霄望向那双眼,心知灵砂没说实话——景元当年一纸敕令使她和老师云华远走朱明,也没叫人不回来啊。但她不在意。一句‘为罗浮计’,神策将军光明正大的阳谋,硬控丹朱三十年,可见一斑。
与其说对帝弓的忠诚,倒不如讲,这是对故地深切的爱。就像格兰蒂娅将「秩序」的力量邀入一只承载美梦的匣子,这引来博识尊注目的作品名为极光,东陵也会在卡卡瓦之日,于窗前挂起一串绿松陨石。如同白珩和(化名丹恒)的丹枫漂泊星海八百年,还是会回来和阮·梅与镜流,以及从朱明拜访完师父回来的工匠小聚。最难忘的。
不过拽住风筝的线,一处可令人心安之地。丹枫当年去送丹朱,彼时还没改名的女孩牵着老师的手,回首再看一眼故土。此后三十余年,她不再踏足这里半步,凡是来访,用的皆为全息投影。
总有一日,她会以新的名字、新的面貌,回到这片矫龙留恋之地。今时今日,她来践行那个未曾说出口的承诺了。她和飞霄在花间对酌,抬眼见帝弓的光矢划破长空,半晌收回目光。东陵恰时开嗓,戏曲唱腔清亮,云璃和彦卿围在他身边。
灵砂挑了下眉,要是让斯科特看见他亲爱的公司高管还有这样一面,想必不可置信吧。人正是由幽微思绪汇聚而成的存在,没有谁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包括人对自我的认知。飞霄被一颗虚假的心骗了太多年,如今要奔赴的战场,她自己也有所感。此人将一壶解春愁抛给曜青将军,抬手燃了一炉香,在草木的清苦气味中定下心来。她们认识了太多年,不该为她担忧,也不必如此。
奔赴自己的路吧,灵砂微笑,我心愿已了。飞霄读懂了她的未竟之言,平静言道:话中真假,听者自有分辨,你知晓我不在意。然那色泽艳丽近妖的眼却紧盯面前人,几乎像是夜行的猛兽看见了猎物。你放下了?你释怀了?那你就不会与我相遇,那是去往鳞渊境的必经之路,你知道的。
你拦不住我,飞霄。司鼎还是笑吟吟的模样,嗓音却在顷刻冷了下来,那抹水红色淬出刀锋。我恨极那群龙师,吮骨啖肉也不足惜。我与老师背离故地三十余年,拜谁所赐……我不信你竟不知。
我不信你不清楚。细一想想,饮月的话真是极正确的,龙师们基本没一个好东西。她初蜕生,睁眼得见鳞渊境粼粼波光,日光穿透水浪照下来时柔和极了,守在她的持明卵旁的乌发女人娴静温雅,开口带了点笑意:我是云华,你的……老师。
后来她承认,自己其实想让丹朱喊母亲。但她蜕生不过百余年,这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话到嘴边,最终成了老师。老师就老师,持明依靠蜕生轮回延续,无父无母,有时还会有引路人和他带大的孩子看对眼了的情况。长生种,很神奇吧。
她破壳那日,鳞渊境枫红似火,饮月君种下的枫林漫山遍野,在水波中也明艳烈烈。持明蜕生之后,弗论前世,云华为她起名丹朱。赤子之心。
她随云华学医理,顺理成章进了丹鼎司,同衔药龙女共事。平淡时日宛如波月古海的涛声,最闲适不过临窗听雨眠,直到那日有人来访,收伞上了阁楼。丹朱扭头看他,发如银雪耀烁,瞳色瑰似丝帛,气度看来是温雅,倒有三分像她老师。
她日后将这遭与春景明提起,暂至朱明的昆仑山孔雀失笑片刻,眼风无声瞥过提笔写下药方的云华。她依然天真,依然热忱,如多年前那般,立心要救这众生。然而。玉京令使都是一群有星神之实,却无星神之名的疯子,罗浮丹鼎司曾经的司鼎能不要答案,摒弃终点,做她所能做之事。
但我不能。春景明说。白露也不能。丹朱彼时跟云华生活了几年,不懂人性莫测,人心又如何险恶,一心沉浸于行医救人。她不明衔药龙女的疏离从何而来,不知悉龙师的阴谋诡计,只是本能地感到委屈,执着想要走到所能仰望的最巅峰。
白露坐在小楼窗前,梳子缓缓捋过发丝,雪青逐渐褪为苍白,她心中却觉喜悦。她是当世最癫的两位生物学家:阮·梅和丹枫。由这二位所制造出的,一场失败的生命炼金产物。在一滴水的某一面折射,孽龙死于镜流剑下灰飞烟灭,她的灵魂无处所归,被吸进这具躯壳中,有幸重获新生。
那么问题来了:丹枫尚未造成饮月之乱,白珩还好好活着——她是谁?她是谁。她既不是这个世界上饮月的好友,也并非日后在丹鼎司享有衔药龙女之名的医师,孤独漂泊的灵魂栖身在一具失败的躯壳中,阴差阳错扭曲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用着白露这个名字的孩子,除了「无相司命」和她的两位创造者,不愿见到任何人。她不敢见白珩,更不敢面对这个世界尚未分崩离析的云上五骁。她在进行一场漫长的自我逃避,以至这十余年来,都维持着女孩的模样。
直到阿芙洛狄忒带来德尔菲的炼金术,诸位学者才了解到:自我认知会影响存在。但好在,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叶鹤舟给了她一个锚点,一个珍贵的希望,当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足够多的痕迹,当发色完全褪成苍白——由此便可以恭喜,她获得了又一次新生。至少还有路。
龙师们却疯了。白露身上流淌着属于龙尊的一部分力量,这就足矣引得他们趋之若鹜,景元不好插手持明内部事务,丹枫又常年不在罗浮,原本只学了医理的龙女不得不学会自保。有一日,她精疲力竭的解决了想要杀死她的刺客,却未提防一着后手。在死亡的阴翳降临之前,她瞧见被冰封的月光,昙花在夜色中盛放,谁人剑指苍穹。
身如明月,名似昙花。来者正是罗浮传说中那位剑首,镜流。白露挣扎着爬起来,身上还有狼狈不堪的血痕,不知如何应对这位不速之客,最终干巴巴憋出来一句:您、您喝茶吗……我去沏点?
镜流心道丹枫真会教人,可谓是妙语连珠、横趣生辉啊,一张嘴硬控她半分钟。剑首面上倒是不显,半晌之后,冷清矜贵的颔首。白露经这一遭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给人请进屋落座,翻出来不知哪的陈年茶叶——别说今岁头茬,品类都不是上佳的鳞渊春!受好友之托来保护对方的某位叹了口气,直戳了当:不必了,我只是怕你有危险。
可我死了又能怎样呢。白露心想:龙师的所有筹谋,都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一来,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为何肯花心思大费周章的保护死掉更有价值的棋子,为何要珍重以待一个失败品?
帝弓的巡猎是为拯救。她听见镜流的回答,才惊觉将话问出了口。有人会认为,牺牲是为更有价值的东西,但生死不能被当成筹码。东陵对此举手表示有话说,亲爱的青金总监微笑着将他的小动作按了回去,另一个砂金一无所有因而无所顾忌,你有得太多,以至于认为自身可有可无么?
但至少,白露知晓了她——云上五骁的态度。他们将她看作新生的孩子,前尘种种与她无关,真要责备,最该先问的也得是那两位生物学家。天才俱乐部一群疯子,不差阮·梅一个,再翻翻仙舟史书,代代龙尊都癫得不正常,也不差丹枫一个。
你总不能要求疯子遵循普世的伦理,在外瞧着光鲜亮丽,实则一个正常人也没有。天地化身,青莲托生,代码成精……白露算得什么?应既白劝她的话真心实意:亲爱的,没必要把自己当人看。
德行倒如出一辙。在此之外,至少白露认识到自己作为异类,也不必顾虑太多。但丹朱不同。她年轻、天真,无忧无虑,和她的老师云华相似。
白露撑伞立于高台上,发尾沾染霜色,比飘落的雪更轻薄。丹朱站在不远处,身后竹叶在摩挲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很少来这里找人,但在这里一定能找到人。这次来丹鼎司问诊的是持明一位龙师,有关轮回蜕鳞的疑难杂症,只衔药龙女才治得了。罗浮上下寻不到人,这位也就在这了。
白露回首看向丹朱,她收起伞,心平气和提了一个问题:为何要救?持明内患无穷,有多半是拜他们所赐,这结果也只他自作自受。我虽因仙舟盟誓不得妄伤族人,做个观众的资格总归有吧。
丹朱的疑惑比雪更轻:龙女大人,他们也是……活人啊?白露愣了一下,望进那双水红色的瑰丽眼睛,困惑不解如海潮,将她一口吞没。暂代龙尊一职——丹枫分权给她,本意是令她安心,并令龙师放松警惕。总之,有着持明族内最高权力的少女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时宛如谢幕的演员。
走吧。她说。你说得对。白露撑着那把伞,穿过被雪覆盖的竹林小径,丹朱没想到这位轻易就能说动,回过神才跟了上去。然而。一场难得的悲悯和同理心,却埋下了谁也没想过的无穷祸患。
白露独居久了,素日除了问诊,没人来这清净地打扰她。直到某一日,丹朱遍寻老师不得,情急之下贸然擅入,才看到……云华背对着她,将一支金簪刺入衔药龙女眉心。她手中烛盏应声落地。
大火燃起,在雪上烧灼。这响动惊醒了云华,当她回头来看时,芙蓉面毫无血色。我。她吐出一个短促音节,眸色仓皇,口中只不住喃喃:怎么会呢……他们明明告诉过我的……这一切……都是。
为罗浮计。将其拆解零落,这话本无语义,有人说得冠冕堂皇,也有人以此心坚守八百年。丹朱脑海中空白一片,连丹枫何时到的都不知。现在想想,这人能这样快带着将军敕令来——怕不是。
可她依然会为这样一句话,心甘情愿被流放他乡三十余年。原来——原来——。那个偶尔来此,名为丹恒的青年,是罗浮这代持明龙尊……饮月君。
他们眼睁睁地瞧着老师被那群妄图不轨的龙师所蛊惑,将对自身前路迷惘无措的衔药龙女作为棋子献出,只为找到一个理由肃清持明内部。丹朱几乎呼吸停滞、血液倒流,自骨髓中透出寒意。
丹枫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却被丹朱下意识狠狠拂开,回首看见一双幽幽青瞳。丹恒会给她讲药理医学,给她带来鲜花和糕饼,但饮月君不会。
但她听见青年说:是我的错。丹朱神情错愕地望向他,那抹水红与碧青相撞,有种刀兵相见的火花四溅。他放权给白露,原是为了令她安心,拥有自由——又不存在万代龙尊于她耳畔窃窃私语。
可他常年游历在外,龙师们的嫉恨无处发泄,矛头最终悉数指向了这孩子。有景元护着,镜流守着,白露本不该出事。偏偏来的是云华。所谓大义,抛却人性,摒弃私情。只一句:为罗浮计。
酿成大祸的人至死觉得自己没错。丹朱恨掌权者的冷漠无情,从此往后常年闭门谢客,守着昏睡不醒的白露,试图调配秘术解药。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位偶然造访的客人,衣摆流云鬓上花,满园芳华里对她笑。此持明才惊觉,已是春天了。
距事发过了大半年,她依然没有受到处决,丹朱在困惑中活着,不知哪日将要去死。她留这不请自来者喝了杯茶,是鳞渊春,但陈了有些年头。
这位倒也不在意,被问及如何来此时,眸中浮现掠影似的笑。她回答道:她一觉从白露睡到惊蛰时分,也该醒了,我来看看这孩子。丹朱愣在原地,见此人放下茶杯起身,唯余一道蹁跹背影。
她察觉手背触到什么,低头去看,桌上多了一枝白玉流霞。女人的话犹萦耳畔:拿它去换云华的命吧,只要你能找到十王判官,带你进幽囚狱。
一道惊雷划过丹朱心头。她这话什么意思!老师没死?少女匆匆想要追上对方,却见那身影同雪痕淡了,再无踪迹可寻觅。丹朱攥着那支花,在原地愣愣出神,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这样站了许久,有人来给她们送饭,仍是眼熟的一位姐姐。
丹朱急病乱投医,上前问道:请问您……知道幽囚狱如何走么?那人似是没反应过来,清丽面容凝视这像得了失心疯的少女,青赤挑染藏在暮褐的发丝中,倒是反问:仙舟人人畏惧此地,非是要事,不见十王。由此说来,你有何冤屈无处解?
还是……它。目光触及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