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诺康尼没有你要找的答案。”
“我知道。”
“那你又为何前来此地?”
“见证不同的结局与新生,总能令我找到些意义。”
白发的少女眼眸瑰丽如星海,她与来自星穹列车的无名客对视,俶尔露出一个极清浅的笑。名为叶鹤舟的旅人轻轻叹了口气,只道:黄泉手里那只八音盒是冥火大公的,你呢,是星期日给的?不要折腾自己了。
流萤俏皮对她眨眼,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神情,瞧着还是笑吟吟地:怎么说,你以为我从忆质深海潜进来的吗?但我已经学会做梦了。话这样说,她围着叶鹤舟转了一圈,衣摆被风扬起又落下,像是蝶翼般。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星海之中普遍认为,智械作为无机生命的一种,和别的生物没有很大区别,尤其是在现任螺丝星君王,螺丝咕姆上位之后。但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人不会做梦的,他们被剥夺了权利。
第一次聊起这件事时,她还没有名字,只拥有一串编号:AR-26710。结束了对虫群的清扫任务,她得以喘息片刻,意料之外在这颗被认为是生命禁区的星球遇见了活人。来者眉目艳色锋利,在废墟中像是一面染血的旗帜、冷冽凛然,正要向这昏昏然天地开战。
然而只是错觉。旅人朝她微微一笑,那双眼睛是熔金般的海洋,洗过刀剑的锋利刃口。不远处,有位青衣的女性(后来才知道是她的同伴)怀中抱阮,坐在空悬的山崖上,长风呼啸过这片荒野。她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无名的白发少女,编号AR-26710的格拉默战士感到疑惑,色彩斑斓绚烂的眼眸蒙上一层雾。
塔伊兹育罗斯,你死得太早了。阮·梅曾这样同曾经的星神慨叹,而今在地衡司被登记为‘伊一’的少年抬起头,语调是奇异地平静:若我不死,这片宇宙想必会有许多麻烦吧。「我」因孤独而飞升星神,又因恐惧背叛命途,被克里珀的巨锤杀死。你知道的,「概念」从无答案,这条命途……是存在对自身的注解。
俱乐部的天才眼中流转出笑意,略微挑起新月似的眉梢,反倒问他:你竟是这样看的么?在我眼中,生命并非无始无终的河流,所以诸天星神的存在,就显得尤为……特殊。在人的定义之中,概念亘古存在,是有智生物的意识集合体,某些类似的事物相聚合。命途是无所起,也无所止的暗河。有了星神的出现,它才能被看见,并不代表在这之前,它就是不存在的。
而生命不同。诞育,生长,凋零。从头到尾,这是一个精巧的、首尾相连的环。仙舟素来有落叶归根的说法,唯有不知终点的存在,才会回望来处。哪怕命运大体相似,最终都要走向不同的结局,唯有疑惑替谁永生。白发的少女愣在原地,就连发问也轻声:依你这般说来,只有在死亡之前,才能明白生的意义么?
当然也有人能抵达终点,天才微笑,前提是你真能成为那幸运之一。水中烛火的倒影。渴望被太阳烧成灰烬的飞蛾。AR-26710忽然感到很迷茫,某种惶恐在骨血中蔓延、攀附,撕咬着跳动的心脏。理想。这是什么,她的理想……又是什么。为了格拉默的荣耀?
为了女皇陛下。她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既不是一个定义中的人,也不是传说中的星神。她从冰冷的溶液和培养仓中睁开眼,为了他人告知的唯一目标义无反顾,意志炽热过一切,能熔铸钢铁、点燃海洋,而今却忽而觉得浑身发冷。那我呢。我又是谁?她想。
风与云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叶鹤舟接住向后倒下的少女,同云水烟青的眼眸对望,最终也只叹了口气:当被狐狸掏了心的书生意识到自己失去什么,就像缸中之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会陷入太漫长的虚无。
睡吧,做个好梦。叶鹤舟察觉到什么,看见一朵花落地也轻盈,金边的粉牡丹娇艳胜过绫绸,手指一触碰就消散而去了。岁凌微的声音先她一步响起:你猜得没错,她的确不会做梦。但你很少许下愿望,云栖。
叶鹤舟没有指正这仅仅是一个祝福,她心中知晓:花朝都主的权柄远比世人想象中更有效果,也更无所不能。一个甜美的梦。她竟是不会做梦的,有人想道。
蜉蝣朝生暮死,薪柴就火欲燃,生不知为谁,死也不算痛快。何须一场幻梦了慰平生?青衣蝉袖的晴昼阁主利落收刀,莲玉金簪并乌发纷飞,听来嗓音静寂如水:就连山川也在光阴中消磨,人不比埃尘更重啊。
你悠着点。叶鹤舟这话听得花云应好笑,她也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人——就听见了后半句:给阿阮做研究素材用的,别细细剁成臊子了,怀月。玉京令使没忍住一哽,被她呛了个半死,身形散作水色青风离去了。
AR-26710醒得比自身预料中早,睁开眼睛,万里空悬星海浩瀚如谜。青衣女人坐在滨海之岸,怀中依然抱着她的阮,语调平静发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我是……。她喃喃自语。我是格拉默帝国的战士,为女皇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战。阮·梅沉默半晌,扭过头去看不远处的叶鹤舟,心中却已有了答案。说是洗脑也好,模因病毒也罢,粗制滥造的木雕泥胚在熊熊烈火中被燃尽。仙舟众云骑前仆后继,几十万性命尚抵得过半支帝弓司命的光矢,他们的死亡又算得什么?
总有人说,生命不该逝去的毫无意义。但。总归。不加速,也不推迟,在阮·梅眼中,这是存在必然的进程。价值只是人们强行赋予它的定义,而她也并不否认这点,毕竟可供研究的价值,也算一种价值。眼前这位格拉默战士并不算上好的试验素材,她也没有挑战仙舟律法,被请去十王司坐坐的打算。另一个她以为人性尽失,不曾有道德的枷锁,她却仍留牵绊的。
昙花幽香浮动。临行之前,白珩说让她们带点特产回仙舟,阮·梅环视一周,无奈心道:我总不能给她装一罐黄沙当礼物。那——。她转头与叶鹤舟对视,在这千分之一秒中,两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奇妙共识。
如何拐一只猫回家?景元对此有话要说,镜流让他别说话,当年捡来的朔雪是只狮子。好在星神和天才我行我素,领养小孩的经验丰富,干脆利落带走(也许是掳走)AR-26710的时候,竟也没遭到什么反抗。
白珩没被这两位呛个半死,仿佛数百年来头一回认识她们似的,借着丹枫的袖子擦衣襟上的茶水。我们的饮月君八风不动,自知反抗不过好友,有种死了一般的平静。事已至此,一切仿佛顺水推舟的走了下去。
事情爆发在一个寂静的深夜。东陵见到她时,是在这位被带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从倒影着月亮的水潭里爬出来、披着湿漉漉的发,像是冤仇不得解的孤魂野鬼。屋檐上坐着啃点心的含章都被吓了一跳,轻巧翻进神策府的长廊里,眼见这位蜷缩着瑟瑟发抖,本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不像是恐惧,而是某种痛苦。
东陵才一回头,含章已经去喊白露了。持明的衔药龙女匆匆而来,伞上新雪积了薄薄一层,被她随手抖落在庭前。望闻问切,一套流程下来,丹鼎司的医师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就在他们一致决定要不将丹枫喊醒之前,青衣的女人穿过寒夜风烟,披满身疏星辽阔。
阮·梅。一位在自身领域世上无出其二的,研究方向为生命科学方面的俱乐部成员,近两个琥珀纪才走入众生视线的天才。正常的医疗手段救不了这人,但她一定能。既然另一个她,可以将停云从绝灭大君手中抢回来,那也一定能保住AR-26710的命,从她效忠的……格拉默帝国和女皇的手里,从飘渺的荣耀中。
消解。融化。熵会以一种完全不符合科学定律的形态褪去,从此以后,不会再有谁记得她。阮·梅借丰饶的力量短暂留住了这位少女,不断增生的细胞与逐渐失去的存在达成了脆弱而微妙的平衡。白露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管用的方法,但并不是医者们救死扶伤会用到的手段。唯有天才,唯有疯子。他们从属于星神的河流中舀水,以己身触碰真理,将其塑造成型。
她说:你得有一个名字。白发的少女茫然一瞬,旁听者却意识到话中隐含的不容置喙,是‘必须’、并非‘应该’。为什么?理由很简单,这是自我认知的锚点之一。一舟月自水潭中波光粼粼的月影中现身,那双妖异不似凡人的眼瞳染上些许笑意,转而望向毫不惊讶的阮·梅,语调听来轻快:她让我来帮你解决问题。
猜到了。和星神私交近两千年,阮·梅或多或少了解过她片刻的浮光掠影,哪怕这人本身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谜题。她知晓人的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像当年她因父母的离去感到背叛,仍选择了各取他们的名姓来称呼自己。死亡是一种失约。既然她和叶鹤舟选择将对方带了回来,那就不会让她这样死在漫漫长夜。
那么,你希望自己拥有一个怎样的名字?流萤。后来她第一次见到卡芙卡,对着面前温柔危险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道出这两个字。杀过许多人的星核猎手抚摸上她的脸庞,话音中含笑:原来是星间的小萤火虫啊。
由此,她想到自己在仙舟生活的那些岁月。天穹上人工调控的瑰丽极光笼罩在头顶,长乐天静谧一片,她坐在花木香草之间,有朝生暮死的小虫飞过、像一尾散在水里的碎星。而我与它们,又有何不同?流萤得从知晓星神和命途的概念,更觉此身渺小,努力挣扎着活的生命,也轻而易举在暗河的浪潮之下倾覆了。
阮·梅与她聊起近两个琥珀纪的试验,一场她与丹枫堪称疯狂的谋划,试图将另一个世界中、意识行将湮灭的饮月,拉进他们拟造的躯壳中。也许命运就是这般奇妙,他们的构想没能成功——或者说,只成功了一半。某个世界已经覆灭的孤魂野鬼,在霜雪中孤独徘徊经久,最终成为了得到一处栖身之所的幸运儿。
智识的星神降下目光,这次没有谁为她遮掩,阮·梅理所应当被祂戴冠,走向辉光凛冽的殿堂。无论此事成败,她都很满意这次的结果。不管是将另一个世界的饮月拉来当替罪的羔羊,亦或让丹枫认知到爱人的命题(接受与否都是他的选择),她希望好友自由。
你要自由。丹枫是这般……你也一样。阮·梅话说到这,扭过头来,望进流萤色彩斑斓的眼瞳,像是云水烟青的雾。太多人被所谓自我价值困在原地,仿佛只有追逐着什么,活着才算有意义。生的反义词是死。
她诞生于冰冷的溶液中,像是胚胎浸泡在羊水。阮·梅做过许多实验,培育一颗星球不比孵化一颗真蛰虫卵更难,他们在虚空中睁开眼,迎接前所未见的新世界。她曾经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造物,唯有神明才能驱使人类,而在这片秘密的实验室,她就是一切的造物主。可她不愿意做创世神,也无所谓谁人来去。
解构。重组。再现。她痴迷于生命的奥秘,好奇存在的本质,却对成为主宰毫无兴趣。解放。这个词其实有两重含义。解脱。放逐。流萤从漫长的、虚假的幻梦中挣脱,心下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是好。好在熟人都是长生种,也愿意用过往经历为她解答一二的。
而「概念」从无答案。声名赫赫的云上五骁给她讲了一个散伙人的故事,东陵给她讲了一个有关于母神和她赐福的故事,温婉的生物学家给她讲了一个与天地命途周旋久宁做我的故事。直至她问到叶鹤舟,星神看来依旧年轻,与几年前并无分别,在流萤开口发问之前,带来一个消息:亲爱的,格拉默已经覆灭了。
流萤茫然了三秒,下意识道:今天?叶鹤舟肯定了她的猜测,确实是今天,最后一位格拉默铁骑死在与虫群的战斗中。从此以往,熔火骑士们再无踪迹。尽管这是早已注定的——她背叛了帝国的荣耀与女皇,亲手杀死了泰坦尼娅。阮·梅拟造了缸中之脑,使她的生命机能日渐衰弱,最终令其合情合理地溘然长逝。
这样的死亡,是否也是一种快活?那句比风更轻的谢谢萦绕耳畔,含章见她回来时失魂落魄,最终却并未言语任何。最优解。最优解。最优解。她今年已经十三岁,将生命当作数据计算,没有任何答案比如今更完美。为何流萤看起来是这般模样?她有些不明白。
现实很快给出了真相。东陵在猎杀丰饶孽物时,险些被反物质军团杀死,含章指腹抹过页脚的金月桂叶标记,心中有了答案。人命并非是可以被放在天平上称量的数字,陆离能做到,她不行。泰坦尼娅的死亡皆大欢喜,在落幕之前,却依然有人会为此感到悲伤。
死亡是种解脱。那么,人这一生……活着的意义就是奔赴死亡?在某个深夜,这片宇宙最后一位熔火骑士解决了药王秘传,解除武装之后准备报给景元,忽得听到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抽出长剑,却见来人霜发如雪,瑰紫里含一点红痕,她曾在丹枫那见过照片。
十王办案。他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像是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