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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来饮杯底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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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特星,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漠。系统时一点零五分,距离黑潮降临还有一刻钟不到。这无人烟的黄沙色泽苍凉,透露出死寂的气息,不知有多少人葬身于此。日光照下来,艳丽的殷红血痕洇开,唯有苍白刀尖素如新雪。太平静了。他们畏惧地望着那个来自公司的女人,想起她的下属们称呼她为「托帕总监」。

他们从没想过这样的事,这群公司狗在无法启动星舰的情况下,依然能将被引来的虫群斩杀殆尽。而这群欠债数十年,有钱不还的老赖到底怎么想的,含章并不是很在意。她抬手拨了拨自己额发,只心道,好在提前让其他人撤离了。此人眼中浅浅漫上一层笑,似有莹润华光在其中流转,再度提起那柄素白的长刀。

她声音很轻,听起来柔和极了:是不是没人告诉过你们,在进入公司之前,我是个仙舟人?抵死顽抗的负债者傻了眼,后知后觉品出她的怒火并不来自失去的利益,而是被他们奉为底牌,甚至想借此贿赂对方的所谓神迹。长生种。丰饶赐福。再没有一支丰饶民能做得比那天外的楼船更辉煌,也因「巡猎」追杀祂不死不休,也不会有人比这群无足的鸟……更恨药师。

亲爱的,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嘛。华丽缱绻的嗓音带着轻佻,埃维金青年有一双足够瑰丽的眼睛,却让隐于暗处之人惊慌失措。他将折扇啪地一合,斜斜划过云空,尾音仍是上扬的:这样满地是血,也闹得不好看,倒不如……跟我玩一局?在那些虫子抵达之前。

维里塔斯的声音冷冷响起:你要是翻车了,东陵,晚上就别回来吃饭。我们亲爱的公司总监笑开了花,不似尾羽艳丽诡谲的孔雀,倒像摇着尾巴尖的得意洋洋的金毛狐狸。他起了兴致就要随心所欲,可见师长的教育方针卓有成效,自信、沉静,有无所不能的傲慢和与之相对应的底气。含章了解他,翻腕甩去刀尖血珠,将这凶器收进了脊骨里——倒是跟阁主学的了。

赌什么。性命?终于有人从庇护所里爬出来,咬着牙与眼前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谈判。东陵倒显得一派游刃有余,声音却比风更轻:我不要这个。它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怎能成为上桌的筹码?对面大惊失色怒指他视人为草芥,公司从最开始就没带着诚意来,含章却只觉好笑。数来认识十余年,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搭档兼挚友的意思:因为它是最基本的构成,最底层的权利,收割它没有意义也不存在价值。它不是筹码本身,带来的情绪才是。若有其他手段能令对弈者感到「欢愉」,微命三尺自当安放匣中,不曾动摇。

稻草的确能压死一头骆驼,可在那之前,它身必已有千万斤负累。不要把自己置身绝境,至少,别将战友引向那死地。眼前几人当真不明白这个道理,推搡选出了最终的‘受害者’,而他显然没有东陵的好运气。

最后一枚筹码落下的瞬间,来自星际和平公司的支援恰时抵达,死亡的阴翳随之远去。含章接过此人不知何时顺走的丰饶造物,望见他低垂眉眼,恍惚竟有种熟悉感。倒也不难以理解:他们认识了十五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无数回,总有几时几刻与眼下重合。

放心,不会出事的。含章堪称零帧起手,却是讲了个地狱笑话。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啦。而东陵扭头看向自己的好搭档,竟也真浅浅露出一个笑来。在不同的故事中,长生种向来傲慢,只因他们有全宇宙恨得最咬牙切齿的奢侈品——时间。「巡猎」的征途向来永不回头,追随帝弓光矢至死方休的疯子,则更是如此。

然而云骑之中,无人将战友的性命抛弃,哪怕死亡仅仅迟来一秒。生命不能当作谈判的筹码,但它可以是堆砌成通往功成之路的,埋在黄沙中的白骨一具。二十一岁的砂金总监比十五岁的东陵更冷静,含章却掀他老底掀得痛快:不要这群失约者的性命作报偿了?

我又不是绝灭大君,嗜杀如命的疯子。东陵闲来无事摇着折扇,轻声哼着喜庆的狐人大鼓,端得是以乐情衬哀景。含章继续拆台:你等我喊黑天鹅过来。是谁要那十三万步离人有来无回,一个活口都不给留的?

你不可以。曾将人命视为数字的少女轻声,她又重复了一遍。你不可以这样,东陵。两军交战,你死我活都是常事,但你不能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将他们放血割肉。死亡能够是通向成功的路,又或是证明一些客观上不存在的精神,但它本身没有意义,也不该为胜利一方的看客提供情绪价值。他看过另一个颠沛流离的自己,知晓将本身衡量押注,是如何难以忍受的事。

当最残忍的死法也无法换来埃维金青年的一个眼神或片刻动容,他与那些对同位体施诸暴力的人,又有何不同?可以漠视死亡,不要以「欢愉」的眼光看待死亡。东陵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先将他好友黑名单里的花火放了出来,然后以同谐的调律审视了一遍自己。

践行「欢愉」的假面愚者给他发来语音,是长达一分钟的‘嘻嘻嘻嘻嘻嘻!’,如果不是有时间限制,旁听的含章觉得她能笑半个系统时。东陵叹了口气,又将此人塞回黑名单,他的好友指出:你没删她小号哦?

知道了,知道了。这场你来我往都心知肚明,谁也没做得太过火——含章若是今日不在场,花火可不敢这样玩。东陵垂眼注视没有新消息提示的手机屏幕,光线微微映出他色彩斑斓的三重瞳。实话说,他并不如何生气,否则这群假面愚者也不会三番两次在可容忍的限度内作弄他。失去同理心是很可怕的事,这也意味着自己的一部分悄然逝去,无枝可依的人只会觉得惶然。他望向含章,又想到远在仙舟的诸位,和亲友师长们。而他不会这般的原因,正是有这样的标尺。

时至今日,仍有人同他行过一路,相互将所行约束在正常的限度内,不至沦落成失去理智的疯子。维里塔斯在通讯里喊了两声含章和他,二位总监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东陵拉长了声音——听起来像只懒洋洋蹭人手的猫,要求对方给他顺路带一杯仙人快乐茶。

谢邀,人在博识学会,顺不了一点。维里塔斯哪怕得到博识尊的注视,向祂发问,并接受了来自俱乐部的邀请,也仍未辞去第一真理大学的教授身份。世人慨叹,继黑塔女士开了先例,新出现的天才们,都还算乐于与外界合作。尤其这位,更是医者仁心的典范。

名为鎏金之梦的折扇在东陵手里翻了个花,目送公司的星舰驶离了这颗星球,他偏头对含章笑道:来猜猜看,过多久他们才会发现……最重要的两个人,居然不在船上?雪发挑朱的少女没分给他眼神,抬手撩了撩自己的发丝,分明屠了一场孽物,全然不见血色。

东陵也不在意,知晓含章听进去了,他们年少求学时就是这般相处模式。格兰蒂娅是个埃维金人,但冠的是拉帝奥的姓,全寰宇心知肚明这不对劲,却无人敢质询两位天才。维里塔斯和两位仙舟籍贯的前任短生种成了好友,没觉得有哪不对,寿命论的伤春悲秋从不放在心上。三位从罗浮的学宫一路读到第一真理大学,一人留校任教,另外俩收下橄榄枝就进了公司。

少有人知晓他们几人其实关系密切,都在星神眼皮子底下长大,做过同一个课题,也一块上过战场。后来去听知更鸟的演唱会,偶遇匹诺康尼的橡木家主,东陵拿了含章刚挖了两勺的冰激凌递给人,星期日也接得毫不迟疑。维里塔斯叹了口气,觉得他们没救了。

和他们混在一起的自己也是。极有自知之明的学者没把自己当外人,心说都和这群人同路了,我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吗。格兰蒂娅给他倒了一杯鳞渊春,瞧着倒是很心平气和的:比起另一个你……好吧,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平等地看不起人,但由衷希望所有人好。

学者们的精神状态一向如此美丽。在这个天才和怪人满地走的时代,各色派系和理念层出不穷,人们各执己见地信仰着自己的神灵。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为了所选的路。就像丰饶与巡猎不死不休,祂们的追随者之间必然有漫长的厮杀,为此拼尽一切在所不惜。

战争本该毫无意义,可地上的凡人,总要依靠什么而活的。东陵想起他在太卜司的时候,无数演算的结果在虚空中铺展,汇成清晰可见的道路。他看见茨冈尼亚的黄沙,另一个自己跌跌撞撞长大,痛苦与死亡将他导向虚无的阴影之下。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但无法感同身受。人就是如此奇妙。环境塑造思维,意识锚定认知,「同谐」希佩的伟力也无法统一所有的人。

他不信神。他也不是神。东陵心想:我追随帝弓司命的意志,并非虔信祂会将仙舟引向绝对正确的路。而我在这行于血和火的天上楼船中学到太多,为了留住这些事物,便漫长一生,都会践行「巡猎」的命途。

话又说来,他们这些将命途走到一定路程,堪称举世闻名的疯子,似乎都不如何信仰自己的神灵。玉重楼偶尔帮白玉京诸位带孩子,青年眉目柔和,望着被斫断的建木,知它仍有微火幽幽。祂说:因为人们最终抵达的唯有一道彼岸,互不相干,是你选定的终点。

重要的唯有终点而已。梦回还诞生于「同谐」与「秩序」的波澜之中,投身向「记忆」所戴冠的主宰,又再度背叛了流光忆庭,选择踏入「神秘」的道路,追寻「纯美」伊德莉拉的踪迹。由此种种,她想要的仅仅自我,因此信仰和命途都不过是达成目标的手段。

谁能将道路走到极致,谁就是新的星神。可惜他们对成为至高概念毫无兴趣,比起无从理解的神,唯有活生生的人,才是对命途最好的解读。维里塔斯在得到博识尊注视之前,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没发表,只有少数人看过。黑塔称赞他这想法大逆不道,有阮·梅的风范,但她喜欢。此天才一句话攻击了两个人,来自苍城的罗浮人望向她,一语中的:饼干又烤糊了?

黑塔冷笑两声,将维里塔斯的论文递给她,低头看见题首:《论凡人的失去与星神的死亡》。阮·梅在心里过了一遍,大致明白黑塔为什么会这样说,毕竟世人眼中的神无所不能,怎会因人类的死而消亡?可是啊。她抬手贴在冰冷的培养皿壁上,淡青色的血管被微微照出,过分从容且莫不关己地想——若此世不存在真正意义上有思维的生命,概念的定义从何而来?

这着实有些离经叛道。格兰蒂娅的成就举世闻名,内容却堪称心惊,于是她被诸多天才和学者们视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导致这情形的缘由是因为:她眼中的真理并不唯一。她是位好的诗人、作家,对寰宇怀有好奇之心的忆者,可她不该也不能被人称为一位学者。

毕竟若连真理都是不固定的,博识尊的演算又存在何种意义?黑塔对此向来嗤之以鼻,作为能对博识尊问出‘大机器头,什么问题是你回答不了的?’这种话的天才,比起答案本身,她更在意的从来是新的疑惑。

不要在意,不许在意,旁者的眼光无足轻重。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不存在完全彼此理解的人。可那又怎样呢?在虫群抵达之前,东陵微微敛起了笑意,用折扇轻敲着手心。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场战争。实际上,也不是很久,约莫三年前,正是他和含章方才加入公司,暂时别去六御职务的时候。

有翡翠和青金两位战略投资部总监作为引路人,至少他们耳旁并无什么非议和争论的声音,而东陵和含章的能力也足矣在短暂时间内服众。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和雷霆手段摆平了众多异议,每一项任务都完成的漂亮至极。算计、商榷、谈判……跟着诸位长生种和玉京令使长大的孩子,本质上,又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有人说不愧是那两位培育出来的接班人,行事风格是同样的干脆狠辣,言谈之间将生死放得太轻。直到欠了公司债务的星球上有一场内战爆发,权衡利弊之后负责人选择放弃这里,只待从废墟中收取此地残余的价值。命令下达之后,金发的青年抬手轻轻敲了敲耳麦,含笑提起一件事:诸位是否听过……一个传言?

战略投资部的青金总监,被「钻石」赏识的契机,正是一颗星球生死存亡的命运。哪怕那时已经背叛了流光忆庭,梦回还仍忍不住将这一幕记录:狂风扬起弗比斯族最后孑遗那青色的发,筑墙的神灵为他敲下一锤,与那双含笑的眼对望。这是P40以上的公司成员才了解的秘密,战略投资部有位曾被琥珀王瞥视的双命途令使。整件事的起因是他拒绝一颗星球的死亡。

东陵轻笑:我知晓诸君背后口舌如何,含章与我俱不在意——毕竟话是这样的:当旁人这样说时,你最好真的这样做了。雪发挑朱的少女拨了拨发丝,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尾端却有流光似火。她听见维里塔斯在耳麦里叹息,却没有出言质疑这个决定,能想象到对方给他们两人筹划善后的模样了。于是她笑出声来。

是啊,是啊。他们是行于窄门的疯子,负有同一项罪名的背叛者,无人能独善其身。东陵不漠视生命,死亡是必要的牺牲,他也千万白骨中一具。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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