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十八岁、在今夜之前同样也是一个皇帝的白禾不自觉向后退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个专宰皇帝的恶徒露了怯,于是赶忙大步来到小太监身前,低头对小太监说:“去取药,再打盆水来,不要声张。”
荣华闻言如蒙大赦,颤巍着爬起来就往外间跑。
也亏得这里是给侍君的住处,干净纱布是没有,可止血的药却必不可少。甭管那药搁这是做什么用的,反正能止血。
失血过多,又扛着个大活人上蹿下跳跑了一路的陆烬轩揉揉眉心,顾不上礼貌不礼貌,自己摸到桌子边坐下。
“不用害怕,我不是杀人魔。”陆烬轩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他这样一说,白禾小脸更白了。
这人不仅凶恶,还心细如发、观察敏锐,一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今日方进宫。”白禾强自镇定,走近对方。“我原是户部主事之子,今科中榜,本是要入得朝堂,却被狗皇帝在殿试上相中,强逼我入宫……”
白禾眉眼低垂,精致的容颜在幽淡灯光下显得柔柔弱弱,娇弱可怜。白禾非常懂强者的怜弱情结,尤其是年轻男人。
过去太后不愿他这个傀儡皇帝长大,生出权力欲,便关照他宫里的宫人偷偷给他带些讲才子佳人的话本,意欲使他沉溺于风花雪月之中。
那些话本里的人,总是向往温婉的弱女子。别的人是否是从书中品味主角真挚的爱情他不清楚,反正他从字里行间读到的是强者对弱者施舍怜爱,还要为它包裹上一层倾慕的漂亮外衣。他喜欢读那些话本,又不喜欢书里的故事。
他认真读过每一本宫人给的话本,他试图在书中找到什么。
他想找到他的出路。
可惜直至叛军攻入皇城,他以身殉国,他终究是与那个腐朽的王朝一起埋葬了生命。话本给不了白禾最终答案,他只能从中学到诸如此般哄骗男人的手段:示人以弱,博取同情。
若要死在刺客手里,又何必教他借尸还魂走这一遭?
他不去摘星阁跳楼,净等着叛军攻入城不就好了?
就这般死了,白禾不甘心!他还想报复另一个白禾的家人!他不能“被刺客杀死”!
由于第一次来到这颗星球、不了解其政治文化背景,有听没有懂的陆烬轩:“……”
原来陆烬轩同白禾一样,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来自遥远星空的另一片星域里的星辉帝国。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正在执行击杀虫后的任务,结果行动遭到敌对国家联邦所安插间谍的破坏,星舰在空间跃迁中迷航,他所在星舰全舰战士牺牲。大约是托他拥有S级体质的福,他活了下来。但他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颗陌生的星球上,一睁眼人就躺在一间比帝国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白禾瞧他身上的伤觉得害怕,事实上这对陆烬轩而言不过是“皮外伤”。
虽然不理解“中榜”“入朝堂”等词的含义,但这位一只脚踩进政坛,令政客生畏的帝国军人确实缓和了神情。他对白禾招手,指指旁边的凳子说:“坐,和我说说你的事。”
他没有明确指向性的话是一种套话技巧。
白禾险些以为“自己”悲惨的遭遇果真引起了刺客的同情。他乖顺地坐到陆烬轩侧方的凳子上,而非在其对面落座。
这是一种“亲近”的表示。
白禾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又没有可靠的太傅、老师教导,他学来的净是些后宫手段。
“我父亲是户部主事白煜,我在家中行三,是庶子。上头两个哥哥没什么才能,无法走仕途。”白禾低垂着眼,用温软卑微的口气说夹枪带棒的话,“我自幼苦读,十年寒窗,只盼着东华门外唱名,一朝登天子堂,而不是爬天子床。”
白禾把头更深地低下去,回想着他受人摆布做傀儡皇帝的一生,语声自然就幽咽起来,眼眶发酸发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灯烛幽幽,美人垂泪,这要给话本里的才子瞧见了该多心疼又心动呀!
而陆烬轩——
他在桌上扫了眼,没找着纸巾盒。于是他略为探身,拎起白禾宽大的袖子递到对方眼前,“擦擦。”
白禾:“……?”
白禾抬起挂着泪珠的脸,懵然看着这个拎着他的袖子让他自个儿擦眼泪的无情刺客。
这不对呀!
话本里明明不是这样讲的!
“多谢。”白禾温温柔柔道谢。
“你被迫嫁给皇帝?”陆烬轩艰难地提取出他唯一能理解的信息——多亏了帝国是君主立宪制度,他听得懂“狗皇帝”是什么。
“嫁?”白禾蹙起眉,流露出真实的怨怒,“侍君与太监宫女有何异?不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不过是比普通宫人高级一点的奴婢!帝王婚嫁,唯有皇后与宠妃论得上这个词。”
“那就是被迫嫁给皇帝了。”说话带着蹩脚口音的陆烬轩对于这种语言实在词汇匮乏,他只会“嫁”来描述对方与皇帝的婚姻关系。“你甚至不是皇后。”
陆烬轩本意只是描述事实,可他的口音为这段话带来了莫名的阴阳怪气意味,在外人听来着实是嘲讽。
白禾顿了顿,转变策略顺着对方的话语嘲道:“狗皇帝家里有皇位继承,又怎会让一男子做皇后?狗皇帝迫我入宫不过是见猎心喜,看中了我的脸。”
他抚着自己脸侧,摆出最柔弱无辜的模样,一双美目含泪,欲语还休似的。
这样娇弱的小美人,任谁看也要心软吧?
何况是敢于来刺杀皇帝的刺客,听到他这样骂狗皇帝心里肯定痛快!
陆烬轩目光沉凝地紧盯着白禾。
白禾以为对方是在欣赏自己的容貌。心道果然是男人。
贪图美色,狂妄自负。一见美人示弱便热血上头,后面就该是打抱不平了吧。
谁知对方张口便是问:“为什么男人不能做皇后?”
白禾:“……?”
面对小美人露出的质疑眼神,陆烬轩不为所动,坦坦荡荡坐着等待答案。
他这般镇定自若,白禾霎时发懵,开始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禾前世生活的世界里男子不能生孩子,正经人家自然是不可能娶男妻的。
莫非……这个国家的男子能生?
白禾心中暗惊!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陆烬轩眼神一变,起身低声说:“有人来了。”
他谨慎收回精神力,抓住白禾手臂将人拉起来,“你这没法藏人,跟我走。”
白禾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手,内心并不情愿被刺客挟持出宫。他要走也得是私自出逃,以触怒皇帝,为卖儿求荣的白家人招来诛灭满门的灭顶之灾。
感受到他细微的力道,陆烬轩扭头快速地说:“既然你不想结这个婚,那就反抗它。我带你走,路上可能有点风险,但我对你保证,在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前一定优先保护你。”
白禾怔怔望着他。
这一瞬,白禾想相信这个陌生人、这个刺客的话。亦是在这一瞬,白禾竟然渴盼着自己便是那读书入仕却在一展宏图前夕被锁入深宫的白禾。
从未有人对他这个傀儡皇帝说过——我带你走。
从生到死他都没能离开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皇宫。
皇宫之于白禾是最精美华贵的囚笼,他生于斯长于死,至死不能挣脱。每每抬头仰望天空,他都会幻想着从巍峨宫墙的另一侧仰望日月云海将是怎样的光景。
可他无法挣脱皇权施加给自己的枷锁。
他是皇帝,又不是“皇帝”。
他是众望所归的傀儡,乖巧、温顺、任人摆布。他是太后与臣子们十分放心的精美傀偶,将他放置在那张金色的龙椅上,所有人都能安心的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他明明身处一个王朝的政治核心,却连一份奏章都不曾批阅过。
白禾没有与他们争过权吗?
幽幽灯烛的萤火之光照在陆烬轩脸上,眼前这个男人拥有极其优越的五官,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若不是在此种情景下相遇,白禾必定以为这是哪位天潢贵胄,年少英才。
他说带我走。
四岁登基、十八岁殉国的傀儡皇帝泪珠崩落,这一回不再是为哄骗人的虚假眼泪。这是他一生身不由己的痛苦、不甘化作的委屈。
原来他沉溺于话本里,寻找了多年的不过是如此一句:我带你走。
他像是被束于闺阁的金色雀儿一般的千金小姐,苦苦盼着一人破窗拆门,朝他伸出手,带他离开那吃人的皇宫。
陆烬轩见他忽然又哭了,不由皱眉:“你先别哭,逃跑得抓紧。走吧。”
陆烬轩牵住了他的手。
对方手心的热意熨帖得传进白禾心底,干涸的心田仿佛得遇甘霖。
陌生人也可以传递出这样的善意么?
如果这人可以信任,白禾想长久的抓住这份温暖。如同攀住他的救命稻草。
如果这人可以信任……
在人吃人的深宫之中;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轻信于人的代价白禾付不起。
绝望的眼泪淹没了白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