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帅管理军队,审视下属军官、士兵是极其严厉的。他以不满三十岁的年纪成功晋升帝国军元帅,然后从政党手里撬来国防大臣的职位,并且这位置一坐就是两年,其能力及作风不可谓不强大、强硬。
统领侍卫司两营四部近一千人的侍卫司都指挥使在陆烬轩站在他面前时,莫名感受到极大的压迫感。这位出身武将家族,三十余岁就统帅侍卫司的指挥使,竟然从他们那荒唐无道的皇上身上看到了……令人胆颤的气势。
“是!”公冶启奉令起身,人高马大的指挥使与陆烬轩面对面站在一处,其他人居然发现皇上的体格与气势全然不输于指挥使。甚至是狠狠盖过指挥使的。
大公公近身伺候真正的皇帝多年,是在场最了解皇帝的人,疑虑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后他想到,皇帝素来爱骑射狩猎,体格确实一向不错。
之前御医给陆烬轩包扎上药,陆烬轩前腹后背均有伤,细节看不出,端看肩背轮廓似乎没什么不同往常之处。
何况就算人有相似,除非同胞双生,又哪能相似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
至于别的疑点,正如陆烬轩所说,当利益与“皇帝活着,没有遇刺身亡”一致时;当“皇帝失踪或遇刺身亡”会牵连他们死罪时,这些人不会去深究、去质疑。
怀疑的念头在元红脑中转瞬即逝,诸如头发、口音这样的疑点他心中仅仅冒出个“刺客”就仿佛全部有了解释。元红按下这令他脊背发凉、浑身僵硬的猜疑,深深垂着头,不多嘴、不乱看。
“回皇上,搜宫之中确有发现可疑之物,但是在德妃宫中发现,由于是内廷代为搜查,侍卫司的人只看见一名公公捧了一个黄纸包出来,然后就被德妃娘娘宫中的人拦住了。德妃宫里的解释是娘娘母家寻来的调理身体的药。交由内廷的人打开查验,查验时侍卫司在德妃宫外并不在场。事后内廷说银针查验无毒。”公冶启将整个过程交代得清晰明了,仿佛他就在现场。
王公公刚听到“被德妃娘娘宫中的人拦住”就开始冒冷汗,待听到查验时侍卫司的人不在场,他人已经快无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哪能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那个黄纸包里的东西绝对不是德妃娘家寻的调理身体的药。怕不是什么明令禁止进入皇宫的禁药!先帝时期后宫里就发生过后妃为怀龙嗣而命人偷运情药入宫的事!
德妃的宫人拦住内廷搜查的人,然后应当交给侍卫司查验的东西就只在内廷的人手上查了,这不就是德妃宫中与内廷的宫人私相授受,内廷包庇德妃宫里人?!
王公公稳坐内廷副总管之位多年,在内廷与元红维持着表面和气与平衡,谁想竟一朝栽在几个小小的宫人手上!最令王公公气恼的是,下面那些奴婢居然胆大包天到当着侍卫面包庇之后却不将事实禀报于他,害他在皇上面前说了“假话”,是为欺君!
王公公立时浑身发软,扑倒地上乓乓磕头:“皇上,奴婢实不知情啊!奴婢并未带人搜宫,只是在事后听底下太监汇报,谁知下面的人大胆欺瞒,以至于奴婢一无所知,不自觉欺骗了皇上!”
陆烬轩头疼地按住额角,“把他拉起来,东西是什么都还没查清楚,慌什么?”说着他坐回榻上。
他必须承认,他先前的判断出了差错。
王公公由一开始的“什么都没查到”到受惊后下意识的甩锅“搜宫是侍卫司的职责,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在陆烬轩看来是一种耳熟的话术。帝国政府厅里的人如果采用这样的说辞,那基本就是:“是,我们确实查到了某些东西,但它不能公开,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查到。”
陆烬轩此时才理解到,启国是一个陌生的国家,实行不一样的政治制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在帝国政坛历练出的认知、经验并不能完全适用于这里。他如果要和这些人玩政治,就必须先打破自己的思维定式,用帝国人的视角去看待启国人。
这让初来乍到,孤身一人的陆烬轩感到头疼和心里没底。更甚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他选择留下和白禾一起淌启国皇宫的浑水究竟值不值得?
元红从地上爬起来,亲自上去拽起王公公,嘴里说道:“王公公,皇上如今龙体抱恙,侍君方才还叮嘱咱们,动静小些,别吵着皇上休养。”
王公公一听,冷汗不淌了,愣把眼泪憋回去,怯怯去瞅白禾脸色。
指挥使心里冷笑,对宫里这些太监阉人的变脸能耐十分瞧不上眼。
大公公的话是将话头故意递到白禾这里,他不明着为内廷宫人开脱,实则借此话将王公公“应有”的欺君之罪名一笔带过,用对方大呼大喊“惊扰”皇上的罪过来代替欺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将话头递到白禾手里,是把白禾架到了火上,也是出于他对白禾与皇上的关系判断。
之前陆烬轩对元红的判断是此人精明,利益捆绑在皇帝这个象征符号上。元红没有与皇帝作对的倾向,白禾是肉眼可见的圣眷正隆,他把话递给白禾,无异于拍皇帝马屁。本质上元红是在借白禾劝导皇帝,是御前大太监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伺候皇帝的智慧。
只有带着上帝视角,从别处而来,空降入场的陆烬轩不适应大公公如此拐弯抹角的劝谏方式。比帝国政府厅里的公务员说话还弯弯绕,让外人摸不着头脑。
而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在宫中十八年的白禾非常习惯大公公这样的说话方式,撩起眼冷冰冰说:“欺君是杀头的罪,公公回话前要三思。”
皇权是什么?
白禾从未有一日拥有过,他在宫墙之中所认识到的权就是一把刀,刀的两端分别是“赏、罚”。如今他终于能将这把刀攥在手里,狐假虎威,轻轻一句话便可决定堂堂内廷副总管的生死。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白禾眼中的皇权,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却比任何刀锋还利。
白禾死水一样平静的身体里的血液在升温,在沸腾。
掌握生杀权力的感觉令人兴奋、愉快,让生命中一眼望到头尽是晦暗阴沉的人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权力使人着迷。
元红听出了这声“公公”及其后的话不尽是对王公公说,而是后宫里妃嫔主子们惯常的敲打手段,是敲山震虎,敲王公公而震他这个元公公。
元红做司礼监掌印太监有十多年了,早就跳出了后宫争斗的小格局,他眼里、心中装的是整个朝堂,整个大启国。白禾这一后宫中人玩的小把戏并不能敲打他,反而使白禾露了怯,暴露出白禾在政治上的天真、稚嫩。
白禾的敲打没有效力,因为白禾本身没有权力,他的权利来源于皇帝。真正能决定不论元公公、王公公还是别的哪个公公死活的权利属于皇帝。
可如今的皇上……元红已从今日与陆烬轩短暂的交锋与相处中察觉端倪,他看到的不是过去那个荒唐无道,喜怒无常,凭喜怒私心来使用权力的皇帝。这是一个——心如明镜,难以糊弄的“君主”。
白禾的敲打吓不住大公公,但吓到了王公公,对方腿一软差点又跪下,教元红给死死拽住了。
陆烬轩暂时没再做声,见状公冶启以为皇上是要训斥内廷,便跪在原地作壁上观。
王公公急着讨饶,刚要开口就想到白禾的敲打,又闭起嘴,企求地瞅向元红。
大公公是真正在皇上身边的人,是皇帝信任的掌印太监,对方前边的话也是在帮他,王公公知道这是在场唯一能救他的人。
毕竟欺君之事,可大可小。元红尝试大事化小,白禾却一竿子挑开盖子。
陆烬轩抬手摁了摁额头,实在受不了这群人一曲三折的说话方式和磨磨唧唧的工作作风,更不想顶着伤势将时间浪费在从废话里收集情报了。他用手指敲敲桌案,吸引所有人注意。
“先查清楚是什么东西。你们认为应该让谁去查,怎么查?”
先确定是否存在违禁物品、违规行为,再确认行为主体,是是非非都搞不清楚就慌着在他面前甩锅求原谅,陆元帅只觉得他们比政府厅里的文官集团还烦人,不会做事。
“镇抚司!镇抚司擅长查案。他们定能查得水落石出。”王公公连忙说。
元红没急着回话,但心里是认同王公公的。
“不可!”侍卫司都指挥使却急了,转头瞪眼王公公,然后转向皇帝说,“皇上,镇抚司顶头上司可是司礼监秉笔,内廷的人与锦衣卫喊同一个人老祖宗,他们是亲兄弟!锦衣卫能查出什么?!”
被这番关系绕住了的陆烬轩:“?”
白禾则敏锐的意识到“老祖宗”恐怕是指大公公元红,所以他插话道:“那侍卫司觉得谁能查?”
指挥使仰头去看陆烬轩。
陆烬轩:“你也站起来。”
“谢皇上。”指挥使站起来说,“侍卫司愿为皇上分忧,查清此事!”
陆烬轩惊讶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