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啊。”临溪低低道。
“不要紧，我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这种千百年来无数哲学家争论不休的问题，迄今为止也无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行止弯起眼睛，嘴角的笑意悠然散漫，“所以不妨抬起头，继续和我欣赏此刻的月色吧。”
简简单单的三言两句，那些积聚在临溪心头的乌云，却神奇地散开了……
是了。
比起烦恼那些无解的问题，倒不如专注于眼前的景色。
临溪忽然兀自笑了一下，“我发现，人其实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因为有了知识的概念，所以自认为高于万物。可也正是因为头脑中的‘知识’，让我们比任何一种生物都更容易自寻烦恼。”
“不错。”行止道，“那些花草树木、虫豸鸟雀，就从来不会有虚无的烦恼，它们只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可，或许这也是人类不同其他生物的有趣之处。”临溪闭了闭眼，“反过来看，纵使我们深知生命短暂有限、一切终将归于尘埃，却仍然有人敢于拥有不畏失去，仍然有人愿意倾尽一生去追逐所愿……很了不起，不是吗？”
行止不由得一怔。
“是很了不起呢，”他垂下眼睛，“这比执着于意义本身更有意义。”
头顶之上，一弯朦胧的月牙在夜空中高悬，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莹白的光晕洒下一地清梦。
——
接下来的日子，是熟悉又规律的校园生活。
林惜的父母显然还在怕她逃跑，至今不肯把她的账户解冻。
于是出逃计划暂且搁置。
临溪也不焦躁。
当一件事情变得棘手的时候，不妨先有条不紊地做好手边的事，再慢慢静待时机。
这个时代的大学课业很轻松，对她而言，简直有种满级卷王误入新手村的感觉。
然而生活抛来的难题总是守恒的。
看到终端上弹出来的一串消息提示，临溪的笑容僵在嘴角……
家族群：2月资产负债表.xlsx
家族群：2月利润表.xlsx
家族群：3月财务预算表.xlsx
家族群：@林惜
临溪长长叹了口气。
她没想到，林惜居然也要学习打理家族产业。
更没想到，这些枯燥繁杂的财务报表居然如此让人吐血！
先帝创业未半，而看不懂财务预算。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上辈子财务专业的室友会时常发出嚎叫。
窗外的夜幕一点点暗沉下来。
临溪坐在书桌前，光屏上是密密麻麻的财务表格。
面前的光屏始终很亮，她却看得眼睛里一点点没了光。
界面顶端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提醒。
行止：现在有空么？空的话来九霄大厦一趟吧，叫侍者带你过来。
看财务报表看得快要精神恍惚的临溪，立刻秒回：好，我马上过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期末周学得心力交瘁，朋友突然跑过来拉你出去走走。
简直给瞌睡递了个枕头！
临溪麻溜地轻触“关闭所有文档”，然后快步走下楼。
……
晚风微凉，高耸的九霄大厦灯火辉煌。
「你在几楼？」
「直接来楼顶。」
「150楼？」
「不，还要往上，到150楼以后走楼梯上来。」
爬上楼顶，推开厚重的玻璃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露天平台。
以及，静静坐在平台边缘的少年。
平台上没亮灯，少年修长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细碎的月光落在他幽绿的眼眸上，而后被无波无澜的眼瞳悉数吞噬。左侧那束长发没用红绳绑起，此刻在风中恣意乱飞。
城市顶端，墙沿之上，两脚悬空，他像是坐在世界的边缘。
纵横交错的网状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整座城市都在他脚下！
这幕场景太过震撼，很多年后临溪依然记得。
听到她的脚步声，行止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你来了。”
临溪向下望去，顿时感到一阵手脚发软。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怎么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别担心，这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危险。”行止毫不在意地轻笑道。
“我可不是担心你，”临溪轻哼，“我是怕你不小心摔下去，砸死路人怎么办？”
“哦？那就更不必担心了。”行止回过头，朝她温柔地笑笑，“大厦楼下的警卫员会迅速毁尸灭迹，并控制住目击者。然后管理层会迫使目击者签订保密协议，同时支付封口费，技术部也会立刻删除或篡改相关监控。”
临溪，持续性目瞪口呆……
不要用这么无害的表情这么轻松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啊！
“这完全不是法治社会该有的样子吧？！”
“这个么，如果路人家属报案，官方会先联系大厦管理方，双方谈妥价格，然后以失踪案处理。毕竟，九霄大厦是林家的地盘，官方不会为了一个普通人得罪世家——而法治，从来都只针对普通人之间的纠纷。”
行止抿了一口杯中暗红的酒液，右耳的流苏耳坠在浓墨般的夜色下愈发显得殷红如血。
“在我们这个时空，但凡牵涉到上层世家，一切规范准则都会变成权、钱、利的交易，并且藏得滴水不漏。绝大多数普通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所以他们始终认为社会就该是公平正义法治的，却忘记了——法，也是人定的。”
临溪沉默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真是一针见血啊……很多时候，越是强者越活得清醒，越是弱者越活得糊涂。最可悲的莫过于那些太清醒太聪明，却又对现实无能为力的人……所以果然，认知还是得跟能力相匹配才好吧？”
“的确。”行止赞同地点头。
“不过……我们的话题不是你坐在这太危险吗，怎么突然扯到这么严肃的东西上去了？”临溪扬起眉梢，“大晚上叫我过来，就是来这欣赏你的危险行为？”
行止无辜眨眼：“怎会，我是怕你在家太闷，特地叫你出来吹吹三千年后的晚风。”
他朝远方扬了扬酒杯，微微一笑，“如此绝佳的视角，整座都城尽收眼底，你若错过了岂不可惜？”
天台的风很大，好像一位潇洒狂放的吟游诗人，肆意地张开双臂揽住天地万物。
开阔无垠的视野里，眼前这片繁华的城市夜景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相互重叠……
临溪被风吹得半眯起眼睛，她撩了撩长发，道：“行止，你除了能入侵意识，是不是还有其他‘辅助能力’？”
“哦？为什么这么问？”行止饶有兴趣地问道。
“照理来说，那日被你入侵过意识后，我该对你心生戒备。可是为什么，呆在你身边时，我依然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很舒服的放松状态？我自认为我的警惕性一直挺高，可只有在你面前才会如此一反常态。”
临溪望向少年精致的侧脸，目光探究，“这究竟是你先天拥有的特殊能力，还是通过后天通过神态表情、言行举止达到的效果？”
“准确来说，两者皆有之。”行止轻笑了一声，“临溪，你很聪明。常人只会对我心生亲近之意，而你是第一个察觉到这点的人。”
他偏过头，笑吟吟地回望着她：“又被你发现了一个秘密，这是第二个了吧？”
临溪默默飘开视线：“咳，你笑的我好害怕……”
行止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高脚杯，“你拥有快速自愈的能力，几乎可以称得上不死之身，还有什么好怕？”
几乎……吗？
为什么，他说的是“几乎”？
有什么东西悄然闪过脑海深处，快的临溪来不及抓住它细想。
晚风太沉醉，夜色太撩人。
低头是繁华喧嚣的尘世人间，抬头是静谧无声的广袤夜空。
月华穿过行止手中的酒杯，把暗红色的酒液照得剔透。
明明此刻饮酒的人是他，临溪却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微醺。
悬挂在头顶的月亮仿佛触手可及，三两星粒逐渐爬上高高的夜空，好似璀璨的碎钻点缀在暗蓝色的绸缎上……
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也仿佛是这片宏大的一部分。
……
“临溪，我叫了侍者来接你回去，他大概还有五分钟到大厦楼下。待会下去的时候，帮我去147层找下宋主管，让他尽快回复我的邮件。”
行止的声音唤醒了盯着月亮发呆的临溪，她疑惑道：“你不回去吗？”
“我等下还有事，九霄会所上个月的税费有点问题。”行止揉了揉眼睛，“那几张表格可以慢慢看，有问题尽管问我。”
临溪惊奇道：“你读的专业不是生命科学吗？怎么还懂财会知识？”
“以前自学过。”行止回答得轻描淡写。
临溪感叹：“6啊。”
触及到行止疑惑的目光，她猛然意识到，在三千年后的今天，已经没有人懂那些梗了啊。
内心不禁涌起些许怅然，临溪解释道：“我们那的古早网络用语啦，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6跟‘牛’谐音，意思是厉害了。”
然后故作轻快地笑笑，“哎呀，一不留神我居然说了‘古文’。”
行止忽然侧过头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温柔又认真，仿佛想透过那双黑眸直达她内心深处。
“关于你所生活的那个世界，还有你从前的故事，以后能多跟我讲讲么？”他轻轻加了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被那双恍如极光坠落之地般的绿色眼睛深深凝望着，临溪竟说不出半个“不”字……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也只能跟你讲了，”临溪无奈道，“毕竟，你现在是唯一知道我来历的人啊。”
在她准备走之前，行止忽然说：“临溪，谢谢你今晚愿意过来。”
对上临溪惊诧的目光，行止朝她淡淡一笑，“今天是我的出生日。”
临溪讶然：“诶？！生日快乐！不过，怎么没办生日宴会什么的？我前两天听颜……呃，我妈说，大姨母已经在筹备林夜堂哥下个月的生日宴了。”
“因为我谁也没告诉过，”行止对她眨眨眼，“除了你。”
临溪一愣。
“所以，帮我保密好不好？”
——
空旷的天台恢复了寂静。
行止依旧静静坐在原处。
片刻后，天台的玻璃窄门被再度推开，随即身后响起脚步声。
“小枫？”行止没有回头，语气却是笃定。
“行止哥，是我。”林枫摘下黑色口罩，站在行止身后，“我来的时候看到了二叔父，还有秦四爷。”
“是么。”行止轻呷了一口酒液，意有所指地勾起嘴角，“这会儿，应该已经遇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