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长一觉,做了一长串梦,浑身肌肉都在隐隐酸痛。
她懒懒睁开眼睛,这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为什么她会在行止怀里啊——!
脑中猛然浮现出那日误听到的谈话,一个念头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那就是无论她临溪还是林惜,都不是与行止有亲缘关系的表妹!
几乎是同一时刻,行止也睁开了双眼,幽深的绿眸正对上临溪慌乱的视线。
“醒了?”
临溪急忙松开紧紧缠绕着他的四肢,几乎丧失语言组织能力:“我……你……这……”
“哦?临溪,你的反应真有意思,”行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眉梢微扬,“你该不会想说,你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吧?”
临溪简直欲哭无泪,本欲质问的话卡在喉咙口,行止三言两语就令她没了底气。
想起方才自己像个牛皮糖一样紧紧粘在行止身上的画面,临溪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
“我……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吗?”她颤着嗓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倒也没什么,”行止慢悠悠道,“不过是一边说不会强迫我,一边对我又抱又蹭,还说我身上好舒服……”
他笑吟吟地看着逐渐石化的临溪,然后轻飘飘吐出最后二字,“……而已。”
临溪眼前一黑。
耳朵烫得像是着了火,脑袋一片嗡嗡响。
好,好想死啊……
这个世界呆不下去了!
她的视线投向行止侧边的小辫,辫子被编成了一条细细的麻花,从左肩垂落到腰侧,发尾还用红绳系了个蝴蝶结。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临溪还未开口,行止便指了指自己的辫子:“嗯,这也是你的杰作。”
临溪:“……”
她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从这个星球移民。
然而临溪的思维向来跳脱,羞耻了一会,她忽然有了新的关注点。
“对了行止,你为什么要在左侧单独留一束长长的辫子?”
是cosplay爱好者,还是仍处于中二阶段?
明明看起来挺少年老成一孩子,中二期应该早过了吧?
——以上想法,高情商的临溪同学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束头发并非我特意留长。”行止解释道,“在我五岁那年,我的母亲迷恋修行悟道,也让我蓄下了一头长发。但我很清楚,自己并无慧根。所以母亲去世后,我便找到母亲生前崇敬的一位道长,恳请他为我剪去长发,也算是放下过往。”
他低头望向垂在身前的长辫,眸光微动,“可是没想到,道长为我剪发时,却留了一束。”
临溪顿时来了兴趣:“为什么要留下一束呢?道长是有什么用意吗?”
行止的眸色深了深,他垂目道:“道长当时只说了一句,百昌皆生于土而返于土。”
临溪沉吟道:“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应该出自《庄子》。终而复始,生生不息,万事万物皆是循环法则下的一环……我猜,道长是想说你其实不需要放下,顺其自然就行?”
“或许。”行止不置可否。
“说起来,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吧?是取自苏轼的《文说》里那句‘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吗?这句话也寓意着顺其自然,顺势而为呢。”
临溪转过头,凝望着身旁的少年,笑意盈然,“行止,我有没有说过,你的名字其实很好听?”
行止怔了怔,他有些惊奇:“我母亲的确很喜爱华夏古国的传统古文化,没想到你竟也知晓这些濒临失传的远古诗文。”
临溪得意地扬了扬眉:“毕竟我是来自三千年前的‘古人’嘛。”
……
汽车平稳地自动行驶着。
透过车窗向外张望,临溪看到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空旷的公路上见不到其他车辆,而在公路左侧,竟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临溪还没忘记那日单独和行止去青城山的惊心动魄,她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别担心,倘若我真想对你做点什么,先前早下手了。”行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呀,你还是喝醉的时候更好玩儿,会主动要我带你走呢。”
临溪:“……”这辈子不会再碰酒了!
不过……这是否也说明,自己潜意识里其实不排斥他呢?
现在的她明明没有醉意,可内心深处似乎依旧隐隐笃定,行止不会伤害自己。
所以,此刻才会安然坐在他身侧吧?
察觉到自己这个想法,临溪悚然一惊。
提醒自己对他心怀戒备也好,遵从内心与他放松独处也罢,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与行止无关。
无论是哪种选择,她都应做好可能发生最坏情况的觉悟。
毕竟,她无权因为自己对旁人放下戒心,就要求旁人也对她真诚相待。
临溪一直觉得,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对别人施加期望都是一种很不划算的行为。
因为倘若对方没有满足自己的期望,便会因此滋生不满、愤慨,甚至怨恨。
倘若对方满足了,又容易萌生出更高的期望。
怪不得古人有言,无欲则刚。
……
汽车在路旁停下。
临溪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舒展筋骨。
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海的深蓝与天的浅蓝在地平线处交汇,微亮的天光从云隙间钻出,而后跳到海面上,化作柔和律动的粼粼波光。
她忍不住喃喃:“这里好美……”
“这是忘海,东大陆最大的内陆海。你喝醉后说你不想回林家,所以我就带你来了这里。”行止望向她,眸光含笑,“一夜行驶,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和我一起从人群中远走的感觉,还不错吧?”
临溪扬起嘴角,笑盈盈地回答:“嗯,简直棒极了!”
海天尽头隐隐绽放出浅金色的曙光,那色彩一点点浓烈起来,地平线像是被用金橙色的画笔描粗了似的,为天空和大海划分出一条明显的界限。
行止轻巧地翻上车顶,“马上日出了,要到这儿来看么?”
他向临溪伸出手。
“好啊。”
临溪抓住他的手,然后爬上车顶,挨着他坐下。
地平线上的金橙色光带变得愈发艳烈,不断向上晕染天空。
片刻后,太阳在海天相接处升起,明艳的金色喷薄而出,霎时间光芒万丈!
红色、橙色、金色交叠辉映,渲染漫□□霞,也铺满整片大海!
海面之上,从太阳升起的坐标点纵向延伸出一条盈动的光带,由窄变宽、由橙红向淡金过渡,随着轻柔摇曳的海浪一起舞动闪烁,好似一条通往太阳的梦幻光之路……
清新的海风吹起鬓发,四周环绕着海鸟的鸣叫,像是在宣告清晨的到来。
昨夜喝了龙舌兰日出,今天就亲眼见到了一场真正的日出。
临溪在心底轻叹,好像做梦一样呢。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淡金色的光芒勾勒出他流畅的侧颜线条,在朝阳的照耀下,那双冰绿色的眼睛恍若极光般绚烂。
“这是你新一岁的第一轮日出呢,多好的兆头,快许个愿吧。”临溪拍了拍行止的肩,“诶,你昨天有没有吃个蛋糕,庆祝一下?”
行止缓缓摇头:“我从不过生日。”
临溪诧异道:“咦?为什么?”
行止的眸色深了深。
脑中忽然闪过幼年时的某些记忆碎片。
自他记事起,母亲每年都会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大清早离开,直到深夜才会回来。
母亲每次都说,不用等她,叫他自己早些睡。
说的时候,母亲眼底总是含着愧疚,不敢与他对视。
年幼的他也不询问原由,总是乖巧地回答,好。
每当他这样时,母亲的神色就会变得十分复杂。
既有对他并未继续追问的庆幸,又有说不明道不清的歉疚,还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恐惧……
行止坐在柜子的阴影下一脸乖巧,幽绿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仔细观察着母亲脸上每一丝微表情,直到母亲步伐慌乱地匆匆离开。
在九岁那年,他亲手解开了这个迷题。
不是没有好奇心,只不过他一贯比较沉得住气。
那个人已经训练了他三年半。
谋定而后动,是第几课学的来着?
那日,行止暗中尾随着母亲出了门。
敏捷,灵巧,悄无声息。
跟踪属于入门级别的课程,他自然掌握得很好。
他看到母亲进了一座隐蔽的私人庄园。
庄园里很热闹,四处装点着鲜花和气球。
他看见庄园中央的草坪上布置了一个巨大的蛋糕,最顶上用巧克力写着硕大的「HAPPY BIRTHDAY」。
他还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正牵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母亲站在他们身侧说说笑笑,衣着鲜亮的侍者们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他们身旁。
他看见母亲俯下身,极为温柔地跟那个小男孩说着什么。
行止刚记事那会,也曾在母亲脸上见过类似的神情。
只是自从某天起,那份温柔慈爱突然被某些别的东西所替代……
不知说了什么,他看见那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目光慈祥柔软。
真是稀奇,他想,那个人居然也会露出这么柔和的眼神。
他只在那双淡绿色的眼中见过冷厉、审视、威胁、漠然之类的神情。
小男孩仰起头,对身边的人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一刻,藏在树上的行止看清了他的脸。
那个被所有人簇拥着、站在蛋糕前笑容灿烂的小男孩,拥有与母亲同样颜色的黑发、与那个人如出一辙的绿眼睛。
以及,和自己别无二致的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