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刀刃上的血珠随惯性飞起,而后又摔进满地积水,眨眼功夫便被暴雨冲刷殆尽……
高台下,数百万人一片死寂。
唯有雨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人群之中,莉莉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雨伞倏然掉落!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却恍若未觉般,依旧保持着呆立的姿势。
滑落出去的雨伞碰到了前面人的后背,晕开一大片水迹。
前面那人却也同样一动不动,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就连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教皇,眼中也满是显而易见的震惊!
兴许是四下安静了太久,高台官方的少年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道:“我的陈述已完毕,那么开始吧。”
一旁呆滞的主教这才如梦初醒地走上前!他的神情依旧恍惚:“现在……现在开始公决!请大家在五分钟内完成选择,并提交至圣安尔全民公决系统。”
台下的众人同样神情恍惚地打开终端。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广场上仍然寂静无声。
人们沉默地站在雨中,沉默地垂头思考,沉默地做出选择……
偶尔有人忍不住仰头看向高台之上的少年,可目光刚一触及到那双被血色覆盖的双目,便飞也似的低下头去……
很奇怪。
几分钟前,人们深深恐惧那双绿眸所具有的“邪术”,因而不敢抬头直视他。
可在他当众自毁双目后,不知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人们竟依旧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随着系统界面上的倒计时归零,主持审判的主教宣布道:“公决现在结束!”
“审判的结果是……26.28%的公民认为有罪,73.72%的公民认为无罪。所以,此次全民公决的最终结果是……被审判者无罪!”
看到系统公布的结果,不知为何,莉莉感到自己长舒了一口气。
更不知为何,她竟情难自禁地簌簌落下泪来……
环顾四周,莉莉惊讶地发现,和自己有同样反应的人似乎并非少数。
——是非对错,曲直善恶,很多时候不外乎人心的一念之间。
好像很脆弱,又好像很强大。
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拨转方向,却也可以颠倒乾坤覆海移山。
“我宣布,圣安尔第39场全民公决到此结束。”教皇走上前匆匆道。
这个结局太出乎意料。
一旁撑伞的神职人员忍不住心想,教皇陛下打算如何继续处置那个孩子呢?
怎料下一秒,他听到教皇急促吩咐:“艾伦,叫维里赫医生立刻过来!”
咦???
“啊……是!教皇陛下,我这就去!”
高台之上,少年仍静立在原地。
鲜血依然源源不断地从他眼中涌出,涌出……
教皇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双尚在淌血的双目。
脑中又浮现出审判开始前,他面不改色的微笑,幽深的绿眸仿佛能洞穿一切。
很意外。
可如果是他的话,竟又觉得……倒也算情理之中。
从小到大,这个孩子一向如此——
永远能从混乱的层层表象之下,精准找出最本质最关键的那条线,然后如机器般利落地将其斩断。
这样,其余一切也会随之土崩瓦解。
果决到近乎残酷的取舍,出手即是直击要害。
不在意舍弃的代价,不在乎其他任何。
教皇低声喃喃:“这一局,是你赢了。”
……
“……眼部遭受锐器刺穿性损伤,眼球结构遭受严重破坏,角膜、虹膜、晶状体、玻璃体等重要组织均受到极大损害,且眼部已完全丧失光感,无光反应……我很抱歉,诊断结果是彻底失明。”
坐在椅子上的白发少年,双目裹着厚厚的绷带,底下隐约有血色渗出。
听到这番诊断,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沉静地坐在原地。
反倒是站在边上的教皇眸光滞了滞,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有劳了,维里赫医生。”
医生连忙躬身行礼:“能为教皇陛下效劳是我的荣幸。”
离开的时候,医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少年。
方才为他上药的时候,医生深知,他眼部的伤口有多可怖。
然而那少年却连闷哼都没发出一声,就像是对这种程度的伤痛早已习以为常。
——事实上,后天性失明造成的心理痛苦,远比伤口的剧痛更为深远持久。
本着人道主义关怀,临走时,医生忍不住上前对他道,“如果……如果您后续出现长时间情绪低落的情况,最好及时寻求心理咨询。”
“谢谢您。”少年礼貌点头。
医生离开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教皇默默凝视着这个孩子,眸中的神色变幻莫测。
他曾是整个Lucifer排名第一的杀手,也曾是最年轻最惊才绝艳的主教。
然而今日之后,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即便保全了性命,可失去双目之后,未来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纵使赢了一局,可这种自损八百的方式,又要如何了却残局?
更何况,常年立于山巅的人,早已习惯了强大自如,如今落得这般地步,真的甘心吗?又真的能接受吗?
万千思绪汇成一句话,“……值得吗?”
闻言,行止轻轻笑了。
“一双眼睛换一条命,对我来说很值得。”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份答案虽然不怎么漂亮,但也确实是我当下所能做出的最优解。”
——
盛夏的午后,大海是一片闪闪发光的蔚蓝。
天地间没有一丝阴影,只有取之不尽的海风与阳光。
在海官方,停着一艘快艇。
“小临,你可算上来了!这次怎么下去了这么久?没遇到什么事吧?”
从海面上冒出头的少女,穿着一身黑色潜水服,身上背着厚厚的装备。
“别担心,我没事。”临溪拉住同伴的手爬上快艇,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盈盈笑道,“好消息,上周移植的这一片珊瑚苗都挺不错,目前全都牢牢趴在珊瑚床上,我还看到了一条燕尾石斑鱼从中穿过呢!”
“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视而笑。
科研工作,复杂而艰苦。
可是,每每观察到了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又或是发现了背后不可思议的奇妙知识后,心中都会有一种很纯粹的快乐油然而生。
更何况,只要想到她此刻在做的每件事,都是在朝心之所向靠近,那么每一天都将是一场值得期待的瑰丽冒险。
用自己的时间和生命去丈量这片无穷广阔的大地与海洋,去探索有着无穷奥妙的自然万物,那么终其一生也丈量不完、探索不尽。
——也就是说,她终其一生都可以尽情探索。
还记得小时候,她想用积木搭一座城堡,花了整整一下午才完成。
长大一点,她想看一系列纪录片,花了一周时间做到。
再后来,她想进行一项大鳍鱼的长期跟踪实验,花了将近八个月。
而现在,她想,她已经找到了要花一辈子去做的事情。
……
晚餐吃得很简便。
这里没有网络信号,几乎与外界隔绝。
因此,整理完当天的监测数据后,岛上的大家会一起坐在沙滩上聊天。
赏夜海,观星海。
“在我们头顶的是天琴座,最亮的那颗蓝白色星星就是织女星,东北方向的是天鹅座,南面一点的那个则是天鹰座。”
临溪抬手指向天空,“还有中间那五颗距离很近的星星,它叫天箭座,组成它的这五颗星都特别明亮。你们看,它的形状是不是很像一只箭?”
大家仔细看了半晌,纷纷道:“真的诶……确实很像!”
“小临你真厉害,居然还会认星象,好浪漫呀!”一个女生惊叹道。
临溪的眼神微微恍惚。
她垂下眼睫,嗓音有点缥缈,“我其实也不太懂,是一个人教我的……”
海浪去而复返,海风吹拂不息。
天穹之上,夏季大三角依旧璀璨闪耀。
那个教会她辨认这些星象,跟她在星空下相拥过、亲吻过、彻夜畅聊过的少年,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通常情况下,当下过得越忙碌越幸福,就越不容易沉湎于回忆。
自从新生活开始后,临溪每天的日程都满满当当,繁忙却也非常充实。
白天大部分时间,她都处于专注做某事的状态下,自然没工夫陷入回忆。
但,也从未忘记。
记得上辈子,她曾看到过一个问题:如果注定离别,那为什么还要相遇?
其实,有关离别的侧重点,从来不在于带走了什么。
——而在于留下了什么。
某段回忆,某份情感。
被填补的空缺,被改变的地方……
可回忆和孤独,向来是一对紧密的伴侣。
耳畔同伴们的谈笑声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波纹漾开圈圈涟漪般的空心。
星空下,大海静谧广阔,浪潮永无止境地起起落落。
临溪忽然心想,在这颗星球上这一时刻——草原上的角马群正进行着磅礴浩荡的迁徙之旅;高原狼琥珀色的瞳孔默然注视着猎物阖上眼眸;某片海域有座头鲸高高跃起,喷出直冲云霄的万丈水雾……极地上空舞动着漫天极光,一滴雪水正沿着冻结了数万年的冰柱缓缓滑落;某个不为人知的史前山洞里,斑驳褪色的古老壁画依然静止……
万万千千独立的个体,勾勒出万万千千条独特的轨迹。
同频共振,仅仅是某段特定时间内的某种特殊状态。
短暂交错后分道扬镳,才是这世间的常态。
——
转眼间,夏去秋来。
圣塔顶层的禁忌实验室,两个研究员正并肩穿过走廊。
“咦?这只猫不是……不是那位的吗?怎么会在这?”
“没准那位就在里面呢,这三个月他不是天天都来吗?”
“没想到一个瞎子,居然还能处理报告……而且我看过他梳理的,逻辑性可太强了!诶,艾伦你说,教皇陛下怎么就放过他了?我还以为……”
“嘘!可别乱说!教皇陛下的心思你也敢猜?”艾伦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小声道,“教皇陛下本来的意思是,给他好吃好喝供到死,毕竟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当然,死前再给咱们贡献一点实验数据。”
“唉……不过作为一个实验体来说,他能活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同一批的实验体,八九年前就死的差不多了。”
“的确。不过听说他不愿闲着,主动提出想帮咱们实验室整理资料什么的,教皇陛下也就随他去了。”
“咦?可我们的实验资料不都是一级保密的吗?以教皇陛下的谨慎,居然会同意……”
“我也很惊讶……不过自从审判之后,教皇陛下对他的态度倒是转变了不少。估计是因为他现在双目失明,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
“那倒是。不过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能活得跟个没事人一样,换做是我,早在被拿去做实验体的那一刻就恨不得死了,更别提如今还瞎了……”
“代入一下,我觉得我也宁可死了,地狱级难度的人生不过如此。”
回荡在走廊里的交谈声逐渐远去……
尽头处,资料室内。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双目缠着绷带,夕阳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格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