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已经兀自燃了大半截,秦四爷却恍若未觉般,依旧保持夹着烟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他才缓缓道:“这可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该说你们西大陆人不愧是未开化过的强盗民族,骨子里流淌的,始终是毫无人性的残酷血液。”
“呵呵……我赞同您的评价,”行止轻笑了一声,“不过,难道东大陆就没进行过这些研究么?”
秦四爷冷冷道:“起码我们从未拿活人做过实验。”
“言归正传。总之,这对您而言是动动手指的小事,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若是能成,自然再好不过;就算不能成,您也不会有过多损失。”行止含笑的嗓音从终端对面徐徐传来,“文章我已经发过来了,四爷可以慢慢考虑。”
“既然利弊得失都被你分析得这么清楚,如此划算的合作,怎么看我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夹在指尖的香烟快要燃尽,秦四爷的神色在升腾的烟雾背后模糊不清,“只不过,我有几个问题。”
“请问。”
“你应该很清楚,我算是间接把你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吧?照理来说,不应该恨不得对我杀之而后快么?怎么还会想到与我合作?”
“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行止挑了挑眉,“我跟你合作,只需考虑合作的内容和结果就够了,为什么要考虑你之前对我做了什么?”
他温和道,“当然,如果顺手的话,我并不介意杀了你。只不过目前来说,比起杀了你,我更想借助你……摧毁他,还有他们。”
秦四爷安静了片刻,才闷声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你比你父亲还要危险得多,一颗没有弱点的心真是相当恐怖呢。”
“承蒙夸赞。”
“小止,这份代价,你真的考虑清楚了?能从审判场活着走下来的,你是西大陆历史上第一人,你确定要把这条命再送出去?你就不想再等等时机,用更小的代价杀他?”
“其实最开始,我的计划的确是摧毁他之后取代他。如果时间够多,我未必不能达成。”行止顿了顿,幽幽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局势似乎从不站在我这一侧,而且我的时间也快要不够了,很难说究竟是更好的时机先来,还是死亡先来……我等不起,能做的唯有把握住每一个可行的机会。”
他嘴角的浅笑依旧柔和,“如今,取代他是实现不了了,不过不要紧,这一项本来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我想摧毁的。比起多几个月的生命,倒不如在死前把想做的事尽可能完成,才不算白走这一遭。”
良久,秦四爷低声叹道:“……小止,下辈子生在东大陆吧,做我的同事,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
行止不置可否地笑笑。
“最后一个问题。”秦四爷扔掉手中早已燃尽的烟蒂,黑沉沉的凤眸神色难辨,“我想知道,主动选择死亡的人,都是怎么想的?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怕么?难道,就不会感到不甘心么?”
行止淡淡笑了,“会不会不甘心,取决于我是否还有想做却没做到的事情。正因如此,我才会邀请您合作,我也不想带着遗憾死去呢……至于对死亡怕不怕,其实还好。毕竟我和它相伴多年,早已熟悉得很。”
从五岁开始,他便被教皇送进Lucifer组织的训练营,早早习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
十岁那年,基因改造带来的副作用初现端倪。被仪器检测出脏器衰竭的时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命不久矣。
没想到数月后,教皇和他的研究助理配置出一种药,可以极大程度延缓这项症状。
只可惜延缓并非根治,据那些研究者测算,在服用药物的情况下,他最多也只能活到二十二岁。
——从一开始,他的一生就是死局。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其实无非四个字,权衡利弊。不止对死亡,对其他问题的决策也是如此——衡量得失,做出取舍,就这么简单。”
秦四爷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四爷的提问对象是‘主动选择死亡的人’,真正想问的应该不是我,而是‘她’吧?”行止随意道,“只可惜我的回答并不具有普适性,恐怕没什么参考价值。您想知道的答案,或许谁也告诉不了。”
“小止,你总是那么敏锐。”秦四爷的表情似是苦笑。
“都一年了,您还没忘了她么?”
“才一年而已……怎么可能轻易忘掉?有些痕迹一旦留下,那么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是么。”
直到通话结束,终端熄灭,秦四爷仍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一年前的那一幕再度浮现眼前。
明明上一秒,他还和挚爱的女孩在楼顶拥吻,彼此诉说着最亲密的爱语,问她婚礼蛋糕想要几层,问她喜欢什么样的捧花……
下一秒,她猛地推开飘窗,目光留恋地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白色的纱裙被风吹起,如同孔雀绽开尾羽,又如同一只轻盈的枯叶蝶,华丽又凄美……
被扎了一针麻醉剂的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目,想要冲上前阻止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风中坠落!
“阿拾,对不起……平时你把我看的太紧,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所以我才不得不出了这么个主意。”一身白色纱裙的女孩抱歉地笑笑,“我只是太累了……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你说你会陪我一起打败病症,但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打败它啊。对不起……我这个人很没用吧?”
不是的,小若……他焦急地在心中大喊,不是的!
冷风刮过他的脸颊,犹如刀片划下道道血痕……
“我提前开了录像,把这一切都录下来了,这样就不会被人误会是他杀。”女孩的眼睛充满眷恋地望着他,“阿拾,我爱你。我知道你也很爱我,我的愿望你总是会无条件满足,所以,这一次也请满足我吧……请原谅我,今后不能再继续陪着你了……”
“人们总是把生死看得太重,我家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但对我来说,这两者和硬币的正反面并没有什么区别……抱歉,我是不是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可能是因为我病了吧……”
“总之,这件事就和我吃甜品的时候,在慕斯跟提拉米苏之间选择了慕斯一样——我在生和死之间选择了死。我不明白,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选择而已,为什么大家总想剥夺我选择‘死’的权利呢?”
女孩的目光微微困惑,随后又变得无尽温柔。
“那么再见啦,阿拾,不要流泪呀……有最爱的人陪着,能做出自己一直渴望的选择,我现在很幸福、很幸福。”
……
默然坐在桌前的男人,仿佛一尊静止的雕像。
满桌的烟灰,四处散落着燃尽的烟蒂……
墙上的挂钟依然自顾自滴滴答答走着。
秒针无限循环地一圈复一圈,不会停息也不会改变。
——
十二月初,某日清晨。
禁忌实验室里,行止刚结束每周例行的指标监测,教皇忽然走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名骨干研究员。
“结果怎么样?”教皇随口问道。
“还是老样子。父亲大人有什么事吗?”
“我计划过两周去一趟东大陆,你也一起。”
“哦?”行止不动声色道,“最近是有什么外交活动么?”
“不,这次是私密行程。”教皇道,“前些日子,我看到一篇非公开的文章,其中列出的研究成果可以解答我们目前在人体基因改造研究上的很多瓶颈问题。文章作者来自东大陆的一家生命科学研究所,看到后我立即尝试联系了作者,前两天终于成功和作者取得联系。”
“居然是这样……”行止面露惊讶之色,“父亲大人真的要亲自跑一趟么?”
“这毕竟属于非公开研究,对方不愿在线上透露太多,只说如果我想了解详细内容的话,可以跟他们进行一次会面。在看过那篇文章后,我认为非常值得一去。”
教皇的眸色深了深,“如果他们所言非虚,或许……有生之年实现‘永生’不再是幻想,你的身体也可以得到逆转,拥有和正常人一样的寿命。”
“原来如此,”行止微笑道,“倒确实是相当诱人的成果呢……”
……
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尚早。
这几个月以来,行止绝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资料室,埋头研究近年来所有跟基因改造项目相关的文献资料和实验数据。
这么早回屋,还是这段时间来头一次。
刚一推开门,小猫就迫不及待地从房间里窜了出来,蹦进他怀里。
行止抱起它,走到沙发前坐下,轻轻抚摸它柔软的皮毛。
一人一猫就这样安静地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屋内彻底暗下来。
行止忽然站起,抱着小猫出了门。
走至对面的屋子,他抬手轻叩房门。
“谁呀?”伴随着一道清爽的少年音,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屋内的人看到行止后很明显地愣了愣,随即有些迟疑地开口:“……哥哥?你……找我吗?”
“恰尔,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恰尔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什么?”
平心而论,他现在对这个孪生哥哥的情感很复杂。
那日爸爸对他说的话,再一次浮现耳畔……
——精于伪装,杀人无数。
——残忍无情,危险的反I社会人格。
更何况,据说他五岁那年,就试图杀死他们的爸爸!
一边是最疼爱自己、从小到大最亲最挚爱的家人。
一边是一个算不上亲近、被反复告诫过必须远离的“哥哥”。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恰尔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手搭在门框上,随时准备好关上房门!
行止就在这时问道:“你喜欢小动物吗?”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