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凊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的。
冰凉的水珠淅淅沥沥顺着她的身体流淌,扶凊感觉整个人都似乎是浸透在水里。
下雨了?
她努力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缕亮光照下,刺眼的光芒带来丝丝不适。
扶凊下意识抬起手臂去遮挡光芒,却发现四肢僵硬不听使唤,她便只好微眯着眼,等到眼睛适应了光芒,才缓慢地睁开眼睛。
视野朦胧时,扶凊便看见眼前白绒绒一片。
扶凊颇有些奇异地眨了眨眼,这才看清似乎是某种妖兽的皮毛。
好大一只妖兽。
扶凊感慨着,视线上移,然后看见一只硕大的可爱兔子脑袋。
大兔子脑袋上的耳朵一动一动,此刻正一脸认真地捧着木制的容器微微倾倒,冰凉的水像是瀑布般从扶凊的头顶落下,将她淹没。
“小木,你要好好喝水,然后快快长大噢!”兔子一边浇水,一边小声道。
被水当头浇下的扶凊有些茫然,她感受着水流徐徐滑过身体,然后钻进脚下的泥土,不明所以。
然后她就看见那双硕大的爪子忽然朝她伸过来,将她转了个方向整个抱在怀里。
随着身体逐渐升高,视野一下开阔,远处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嫩绿的草尖在微风中摇曳,草地再深处,郁郁葱葱的树木构成了一片树林,一望无垠。
潺潺的流水声在耳畔响起,扶凊看过去,此刻她与兔子便在溪水边,清澈见底的水面在微风中微微荡漾,映着碧空白云。
兔子抱着她在溪水边蹲下,身体微微前倾,这个角度正好让扶凊瞧见水中的倒影,霎时浑身僵硬。
水面清晰倒映出毛发洁白的兔子,以及被它抱在怀里的一盆盆栽。
说是盆栽,里边其实只是一截烂木头,通体焦黑,像是枯死不知许久的枯木。
等下——木头?
她怎麽变成了一截烂木头?
扶凊只觉头昏脑胀,脑海中的思绪乱成一团,捋不清所以然。
所以不是兔子本身便大,而是她变成了一截烂木头?
到底发生了什麽?
可她无法发出声音,兔子也听不见她的心声,没人会回答她的疑问。
兔子抱着盆栽和刚刚洗干净的山野中的野果,起身慢悠悠朝着树林里走去。
晕晕乎乎间,扶凊想起她最后的记忆,在那座地牢里。
那日因为接连耗费灵力,导致扶凊身体陷入虚弱,甚至快要维持不住本身,而就在她们即将离开的时候,已经化作废墟的地牢里忽然传出异样的声音。
然后,还不等他们仔细去探查,地牢里忽然浮现出一道阵法,上边泛着淡淡的光芒。
在他们接近的那瞬间,阵法上的光芒将他们笼罩,随后扶凊便失去了意识。
不过如今看来,那道阵法应该是传送阵一类的。
当日不知何故,让他们误触了阵法,所以才被传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瞧着那只小兔子模样,扶凊便猜测传送地点应该是在妖域境内,只是不知道林婉柔和裴景行他们在哪里。
扶凊也尝试感应了□□内的偃楹,无果,或许是已经过了三日,所以偃楹的效果消散了。
她不由微微叹气,心中无限怅然。
至于自己变成烂木头,扶凊也有了几分猜测。
她本便是鬼差,常年行走在人世间外表与常人无异,皆是因为她所修行的冥府功法之效,可在外凝聚出实体。
只是强行连通了冥府与人间的通道,送那群枉死的女孩离开,将她体内的灵力榨的一干二净,已经快要连自己的本身都维持不住了,甚至动摇到了本源,全凭裴景行最后渡给自己的一点灵力强撑。
不过裴景行的那点灵力于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被吸入传送阵时没有了灵力维持,扶凊便化回了鬼魂的状态。
想来就是被传送到这儿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被吸入这截枯木之中。
扶凊也尝试过从枯木里出来,可是仿佛有一层结界将她困在枯木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魂魄受损的缘故。
不过好在待在枯木里于她而言也非坏事,她能够明显感到自己在枯木里的魂魄在不断被一股奇特的力量蕴养着,原本的损伤也逐渐恢复。
这一截枯木,应是能够养魂一类的宝物。扶凊想着,也就干脆先在枯木里待了起来,反正也出不去,不如就先好好养伤罢了。
根据她自己的盘算,她的伤势算不得多么严重,按照枯木的修复速度,三五日的时间便能恢复如初。
这段时间里,扶凊总觉得困顿,时常陷入沉睡,偶尔能保留一丝清明,便看见那只小兔妖对着自己絮絮叨叨,无非就是今天摘了几个野果,被林子里的其他小妖怪又怎麽欺负了......多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不过这小兔妖蛮可怜的,连个朋友都没有,只能天天对着一截枯木说话。
扶凊这样想着,又渐渐陷入了沉睡。
这一觉,扶凊睡得很香,她梦见了贺楼渊。
盛开着无数鲜艳花朵的花海,簇拥着那座唯一的亭子,风拂过,花海荡起波浪,将清香一并送来。
她捧着一卷兵书看得津津有味,贺楼渊就坐在她的对面,面前摆着茶具在烹茶。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扶凊的鼻尖,勾的她对眼前的书卷都失去了兴趣,眼巴巴看着贺楼渊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贺楼渊浅笑着,拎着茶壶给她斟茶,扶凊也顾不得茶烫,捧着就送唇边,一口喝完才满足喟叹一声。
目光再次落在贺楼渊身上,他逆着光,眼底带着缱绻的温柔,正看着她,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扶凊一时失了神,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捋贺楼渊垂下的发丝,却在触碰时眼前一阵恍惚,随后那张脸庞像是水面荡起的波纹般一阵扭曲,变成了另外一张熟悉的面容。
一样的笑容,一样的眼神,不一样的容颜。
扶凊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只觉身下的石凳裂开,像是踩空了似的往下坠去,四周的景象像是镜子一般一点点碎裂,然后化作一片漆黑。
她看见那道身影依旧端坐在石桌旁,正低下头看着她坠入无尽的黑暗里,眼底的笑容依旧。
扶凊怔怔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同样被黑暗侵蚀,蓦然,一股剧痛蔓延全身。
“哎呦!”
她忍不住痛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想去揉一揉被摔疼的地方,感受到无法动弹的四肢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如今还在枯木里。
不对,她都已经是鬼魂了啊,怎麽还会被摔疼?
扶凊带着几分惊奇地睁开眼,然后发现了眼前的兵荒马乱的一幕。
小兔妖的家在树林里的一座枯死的大树下,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树不知何种缘故被齐腰砍断,露出整齐、绕了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年轮的截面。
树干下方,被挖了一个洞,洞里就是小兔妖的家。
洞口被小兔妖种了许多林子里摘来的野花,不甚名贵,但是极其好看,正好将小兔妖的洞口给遮住。
扶凊所在的枯木的待遇比较好一些,会被搬进洞里去,但是遇到有阳光的时候,小兔妖会把她搬出来跟那些花丛一起晒太阳。
与小兔妖相处的这些时日,她能明显察觉到小兔妖对她所在的枯木,亦或者那些开满遍地的无名小花,都在悉心照料着。
可此刻,洞口前边的花丛已经变成了狼藉一片,无数花朵被践踏,根茎被折断,无力地垂下脑袋,上边花瓣散落一地,被脚印狠狠踩进泥土里。
扶凊的目光落在眼前四分五裂的陶土盆,那正是小兔妖用来栽枯木的盆,她看不见枯木现在的模样,但能感受到她此刻正躺在地面上。
“这就是你天天当个宝贝的那截烂木头吗?”嬉笑声音从扶凊的头顶传来,随后扶凊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天地仿佛颠倒一般,地面离她越来越远,她被迫停在半空,随后一双细小的碧绿色眼睛凑过来,险些吓她一跳。
距离之近,她甚至能清晰看见那双眼睛上方细长的触角。
“还真是傻子,拿一根没有用的烂木头当宝贝。哈哈哈哈。”带着几分不屑的声音再度响起,随后细小眼睛逐渐直起身子,远离了扶凊的视线。
扶凊这才看清楚它的模样,是一只虫妖,直立着身子,约莫半人高,身上是碧绿色的甲壳,一双薄如蝉翼的翠绿翅膀收在身后。
虫妖身后,还稀稀疏疏围绕着几只小妖,此刻正围在一起哈哈大笑。
扶凊一一扫过,终于发现了被它们踩在脚底下的小兔妖,白净的毛发沾染了泥土和花瓣,一双大耳朵此刻耷拉下来,正好能瞧见上边的血迹,十足的狼狈样。
“果然是没出息的小妖,随便捡一根烂木头都能当成宝贝。”
虫妖嗤笑一声,随手将枯木扔出去。
被踩着的小兔妖见状,挣扎着想要去捡,但本身就弱小的它哪里是眼前群妖的对手,它的挣扎不过是徒劳罢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截枯木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后掉在远处的草丛里,双眼逐渐通红,隐隐有泪珠浮现。
“呜呜呜......”它的嘴巴被塞满了花枝,只能发出淡淡的呜咽声。
没有妖发现,那截枯木在落下时,一道微弱的白光一闪而过,托着枯木稳稳隐藏在草丛间。
“小兔子。”踩着小兔妖的脚微微用力,瘦小的兔身同时下压。
兔眼里浮现出一抹痛苦,看着众妖露出乞求的神色。
“想让我们放了你吗?”虫妖蹲在小兔妖身前,看着小兔妖眼底闪烁的希冀,继续说道,“你帮我们去照顾下里边那位,我们就放了你好不好?”
虫妖特地放缓了声音,可吐出的字句却让小兔妖眼底的希冀像是烛火般瞬间息灭,随后是无尽的恐惧。
小兔妖想要开口说什麽,可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一边呜咽,一边用求饶的目光看过去。
“你不说,我就当你同意了。”虫妖无视了小兔妖的乞求,“带上它,我们走。”
其中两只妖伸手便去拽小兔妖,就在他们的爪子要碰到小兔妖的时候,异变突起。
一截树枝从远处飞来,穿过那两只爪子,狠狠将两只小妖钉在地面上。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随后是凄厉的惨叫声。
众妖回过神,看向远处。
那里,一道身影踏空而立,微风吹过,衣袂飘飘,飘逸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