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力在撕毁着林婉柔的身体，而那股金色薄雾却在修复伤痕。
一损一修间，妖力开始缓缓融入林婉柔的身体，不断强化着她的肉身和体内的经脉，周遭狂躁的妖力开始逐渐平静下来，像是潺潺流水在体内游动。
林婉柔原本颤抖不停的身体此刻也慢慢减弱，随后恢复如常。
等到周围弥漫的妖力被林婉柔彻底吸收，她陡然睁开双眼，一缕金色光芒自她眼中爆射而出。
像是九天之上落下的灼灼之光，璀璨的光芒令人眼前晕眩。
扶凊偏过脑袋，阖目避开了那道光芒，但是狗妖就没那么好运了。
他睁大的双眼正好与金芒撞在一起，先是一声惨叫，随即一双前爪捂着眼睛不断痛苦哀嚎。
扶凊有些嫌弃扯了扯唇角，微微拂袖，温和的灵力落在狗妖身上，替他抚平伤痕。
这里的动静之大，将散开的小妖们都吸引了来。
他们在感受到了林婉柔身上庞大的妖力之后，天生对于强者的畏惧让他们朝着中心徐徐弯下后腿，神情敬羡，低俯下去，将脑袋抵在地面。
空旷的林子里，四周皆是被狂暴妖力斩碎只剩半截身躯的残树，地面上铺满了残枝败叶，微风徐徐而过，卷起碎叶尘埃，露出变得支离破碎的地面，以及被一群体型庞大的妖兽呈半圆状，围在中央的青衣与红裙。
——
上一次扶凊见林婉柔爬树时还在猜测如她那般的闺阁千金也会做出有悖礼法之事。
如今再见林婉柔轻描淡写翻身上树，扶凊已然没了半点惊诧，她总觉得，如今在她面前的林婉柔，或许才是真正性情的她。
二人并肩盘腿坐在粗壮的树枝上，仰头看着繁星点点。
“谢谢你救了我。”
扶凊摇了摇头，“救你的是你体内的龙髓金液，我并没有帮上你。”
林婉柔神情微怔，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底划过一丝复杂，转瞬即逝，快到扶凊以为是错觉。
但她没有多问，谁都会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是吗？
扶凊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林婉柔：“这个应该是你丢的吧？”
是那枚被她捡到的玉佩。
林婉柔原本笑吟吟的神情在瞧见玉佩时陡然顿住，她定定看了玉佩几息，小心翼翼又郑重地接过来。
“谢谢！”林婉柔双手捧着玉佩，让它贴在自己心口，“我以为我丢了它。”
“玉佩上刻的‘瑛’字，是你的小名吗？”扶凊问道。
林婉柔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口：“是我母亲为我起的名字。”
年少时的林婉柔，并非是个安分的闺阁小姐，她喜欢爬树翻墙，喜欢舞刀弄枪，总是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世人景仰的仙人。
可是她并没有这般天赋，在确定此生都无法踏入修行之后，父亲便对她约束起来，按照世家小姐的礼仪去培养。
林婉柔本身便拥有着动人的美貌，她的父亲是想要将她培养成足够出色的世家小姐，让她成为联姻的工具，为林家谋求利益。
但她也是幸运的，母亲和兄长始终站在她的身前护着她，她始终不曾忘记那个午后，书房里传来的少年的掷地有声的话语：
“林家，是我的责任，与阿瑛无关，她是我妹妹，不是你的联姻工具，我的妹妹，也不需要去考虑家族的未来，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想要的林家未来，我会靠自己去实现，而不是牺牲阿瑛的幸福去获取！”
兄长早早扛起家族的重担，林婉柔才得以度过一段无忧的日子，可直到那一场惨剧的到来——
“我亲眼见到我的母亲、我的哥哥，被息泽开膛破肚，生生吃掉全身内脏，从一个完整的人，变成一地的骨头。”
她仰着头，语气很平淡，扶凊却清晰感受到她身侧浓浓的悲伤与痛苦。
“......兄长临死前让我活着，可是要怎麽活下去？我只是凡人，斗不过修炼的妖，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能够让我利用的，只有这一张脸。”
“我装作对他情根深种，在他的面前唾弃我的母亲和兄长，说他们待我如何如何不好，只为了掀起他一点点的怜悯，获得那一点点能活下去的希望。”
原本她也是有人爱着、有人护着的，可是爱她的人都死了，把生的希望留给她，无数个日夜的痛苦，唯一支撑着她的就是尚未完成的复仇，让她得以对仇人扬起笑脸，温言软语地讨着仇人的欢心。
可即便她费尽心力，所获来的半颗妖元，也无法支撑着她去手刃仇敌，为母兄复仇。
后来，直到林家的人找来了，息泽迫于林家的压力，才不甘愿地放她离开，立下了那一场约定。
林婉柔的眼睛看着远方，眼底却是一片虚无。
扶凊张了张嘴，默了一息，已经到了唇边的话语拐了个弯：“后来呢？”
“后来啊......”
“......我回到了邺京，没了母亲和兄长的阻挡，谁也抵抗不了父亲的命令，他觉得林瑛这个名字不符合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所以取婉柔为名。”林婉柔分明在笑，可那笑容里透着几分凄凉与讽刺，扶凊却察觉到了其中蕴藏的几分悲苦。
“他不再让我碰刀剑，将我关在一方宅院里，别家小姐会的，我也要会，还得比她们做的更好，只有我的名声盖过她们，我的父亲才能用我去为他吸引一位邺京的权贵，去为他谋取光明的前途。”
“......我并不怨他，兄长死了，林家只剩下了我，这担子合该落我身上，可我却还是有些不甘阿.......”
“为什么男子可以步入朝堂，征战沙场，女子就只能困在一隅，蹉跎一生，靠着联姻去为家族谋利......我甚至无数次在想，为什么当时死的不是我，如果是哥哥活着的话，父亲就不会一夜白头，林家也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直到有人告诉我，女儿家也是可以有凌云志的，她们也能像鸟儿在广阔的天空翱翔。”
说这句话的时候，扶凊分明瞧见林婉柔的眼底闪着璀璨的光，那是对未来的期盼和希冀。
“我需要实力，哪怕为此付出一切，即便是我的命！”
“所以，变成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又何妨呢？”她笑着说。
她要的是现在能够站在高处去看风景、是不会再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是可以自己去做出选择说我不愿意。
林婉柔要的，就只是强大的实力而已。
扶凊沉默，她看着林婉柔，眼底复杂。
这一刻，她在林婉柔的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
当初的扶凊也是心中一腔不甘，不愿成为联姻的工具，所以才会毅然投入战场。
但扶凊从来不是一个人，无论她做出什麽样的选择，她的母亲、她的师父，后来还有贺楼渊，还有战场上遇见的那些人，都始终毫无理由地站在她的身后，即便是被灭国的那日，她放弃了生还的机会，那群人也自始至终跟在身后，与她同生共死。
四周一时静谧，只有风吹叶子的沙沙声。
林婉柔忽然侧过头，看着扶凊：“其实，等我回了邺京，便要完婚，他是皇室中人，是父亲为我选的、方方面面都让他无可挑剔的女婿，他很满意。”
“......那你呢？”
“我没有选择。”林婉柔的声音很轻。
“怎麽没有，你现在已经报了仇，也有了实力，完全可以独自离开，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扶凊语气有些着急，话语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微顿了顿，继续道。
“如果你实在无处可去，我在一座山上开了个客栈，正好缺个会算账的，我看你应该能胜任......”
林婉柔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有些遗憾摇摇头。
“可是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帮她做一件事。”她抬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看着漆黑夜色下的星月，恍惚间，她瞧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正笑吟吟看着她。
“我杀息泽取妖元，不只是为了报仇啊……”林婉柔喃喃道。
“扶凊姑娘。”
扶凊下意识抬头，看见一双比星月更加璀璨的眼眸。
“不妨我们来个约定。”
扶凊静静看着她。
“有朝一日，我会让林瑛之名传遍九州，到时候，你一定要来邺京找我，我介绍那位朋友给你认识，你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好。”扶凊笑着道，她方才没有问出的那一句疑问，以江流所言林家的势力，便是真要复仇，完全可以求助于长夜司，可为什么林婉柔要自己立下这个约定。
但现在，她想她明白了。
正如林婉柔所言，便是女儿身，也是可以拥有凌云志的。
“那麽，等你完成了与她的约定，也要来我的客栈瞧瞧！”
月色洒在两人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银霜，两人相视一笑，似是有什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