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天穹裂了一道口子,混浊的水流裹挟着断木碎石,咆哮着冲垮了街尾的土墙。
屋舍在洪水的撕扯中发出骨骼断裂般的脆响,茅草屋顶被掀翻泥砖墙像融合的糖块瘫软下去。
积水的泥地上漂浮着几具肿胀的尸骸,半截手臂卡在歪斜的门框里,截断的头骨正在破烂的盆里漂浮打转。潮湿混合着恶臭,令本来就恶劣的居住环境更加雪上加霜。
恶臭味无疑是从泡发的尸体中渗出来的,而水灾横生之地主要是蝶梦郊外——贫民窟。
因着靠近尸横遍野的乱葬岗,每逢潮湿天苍蝇必定全员出动,到降雨十分,水位一旦上涨,不论是各位健全的尸兄还是没健全的,都通通收拾收拾漂流出来见人了。
“快,把那具尸体从井边挪开!”
一具女尸仰面卡在井口,腹部胀得像鼓起的球,青紫的皮肤下隐约透露出蠕动的黑影。她的裙摆被水波掀起时,露出了小腿密密麻麻的溃烂红疹,如同某种诅咒的印记。
尸体四肢健全,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和乱葬岗的尸兄并不一样,看样子是才死了没多久的。
虽长满溃烂红疹,确不为尸斑。至于眼下根本不是追究她身上的红疹来历的时候。
但多半是溺死在井中,无人相救,至于死前究竟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几个汉子冒着大雨,正用竹竿挑弄着尸体,混浊的液体混合雨水溅落在几人的裤腿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浮沫里夹杂的蠕动的血红蛆虫。
……
福康街,港口边。
往日空荡的港口,现如今停泊着数十只巨大的航船,它们被迫停运靠港,里面的货物被紧急转移。
汹涌的□□嚣的拍打着离岸码头。来来往往的工人群中,有个撑着伞静看着眼前景象的男子。
一面忙碌,一面松弛。
随着背后踏水而来的声音传至耳朵里,那人缓缓将伞转动,转过身来。
“殷少,货物……损坏过半。”来人似乎不敢对上撑伞之人的眼睛,只堪堪瞧着一眼便立马垂下。
其他人皆只能瞥见伞下人的下半张脸,轮廓走线清晰,再搭配那淡粉的唇,竟不自觉的让人想要肖想连篇。
“呵”那人唇角上扬嗤笑,随即恢复原样,握着伞柄的指节有些发白。他转身走向旁边的仓库,收起伞挂在一边,从容的坐在了椅子上,视线微垂。
那是极其美的一张脸。
一双含情目生得极艳,眼尾细如丹青描出的燕尾,睫毛浓密低垂时似鸦羽覆雪,可内眼角却似刀尖刺破皮囊,勾出一道淬毒的弧度。
瞳仁大而幽深,恍若古井吞尽天光,偏在转动时闪过一线琥珀冷焰,像暗夜荒原上倏忽灭的兽瞳。
“殷远崔呢?”
除了面前这位,江家和另一边的戴家那两位人以外,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直叫殷家主的名讳。
他的唇一张一张的,如工笔勾画的古典美人,唇形纤细柔和,唇峰却也似刀尖般陡峭,在阴柔的弧度中暗藏锋刃。
他无意识的舔了舔下唇,饱满如浸水的丝绸,唇珠圆润微翘,仿佛天生噙着笑意。
“他不处理,却叫你一个做不了主的人来,当真是……菩萨心肠。”
他尾音悬在唇畔,舌尖抵住上颚发出轻蔑的’嗒’声,淡樱色唇瓣随吐字频率翕动,像毒蛇吞信子时收拢的鳞片,每道唇纹都渗出讥诮的寒光。
那人说完,拿起旁边的伞转身走了。
……
“咳……全福。”
林眠陷在青缎软枕间,苍白的脸被高热煨出薄红。蓝眸子蒙了层雾,像冻结的湖面下暗流翻涌,眼尾烧得嫣红,睫羽每颤一下便抖落星点火光。
“公子、公子。”
全福拧了拧冷帕覆上他的额头,水痕顺着鬓角滑入颈侧,在锁骨积窝成小片寒潭。
那处的皮肤原本白得能透见淡青血脉,此刻却从耳后蔓开桃花瘢,红潮涌到颊边又褪成蟹壳青,活像打翻的胭脂匣泼进雪堆。
“喝点水吧!”
全福有些胖嘟嘟的小脸皱成一块,一边拿稳水杯,一边将林眠缓慢拖起。
温热的杯壁触上唇瓣,林眠半睁着眼咽下一口,随即撇开脸不再喝了。一缕湿发沾在腮边,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汗涔涔的。
林眠刚准备说点什么时,喉结滚了滚,溢出的却是接连不断的低咳。全福慌张的放下水杯伸手轻拍林眠脊背,小声劝阻林眠先休息。
这次高热来势汹汹,林眠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前三天是完全睡昏过去的,林父林母也不曾睡个安稳觉,整晚的坐在林眠床边。
今天刚有退烧病好起色,林父林母小憩片刻就赶忙来看林眠。
“你说你,好好的干嘛跑出去,外面那么大的雨,还没带伞!”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的林母说着就要揪上林眠的耳朵,被林眠往自己怀里钻躲了去。
“母亲母亲,饶命,哈哈哈!”
林眠眯着眼睛,双手一下护着自己的耳朵,一下又挡着自己的腰,在床上打滚。林母偏偏不听,挠着林眠的痒痒,完事后仍然不够解气,索性扇了林眠一屁股。
“父亲!”
林眠垮着一张脸,刚才闹腾后脸色渐渐红润,对着林父指控母亲对待一个病人丝毫不照顾,还装模作样的撇过头低咳,生出一种令人怜惜之感。
虽然戏过,可林父林母也愿意宠着他们的儿子。林父清了清嗓子,悄悄拢身牵起林母的手。
哪里是责怪,分明是分发狗粮。
--嘶,我喜欢!--黑猫满眼放光,同盯老鼠般盯着林眠,紧紧爪子蓄势待发,仿佛闻到了猫薄荷。
“滚远点,你最好是说笑!”许是在江裴几次三番的冒犯下,林眠不再是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只不过这第一次给了黑猫系统。
林父林母没多久就离开,瞧着林眠还是有些咳,便叮嘱他多穿点衣裳,没事这几天不要再出门。
等房间只剩林眠一人后,他瞬间严肃起来。他侧头将玉佩拾了出来,细长的指节揉搓着上面的花纹,慢慢紧握。
那次跑出去的原因就是为了这块玉佩,去武铜司那天被江裴摸了去,等再看见时便是到了当铺,被摆在了货架上,还险些被人买了去。
是的,他的玉佩就这么被卖了。
拿走了又将它转手卖出,江裴,你当真是虚情假意,眼里没半点真心。
……
江宅这边,两道修长的身影齐齐走向大门。
“江家主留步,殷某告辞!”
江裴浅笑:“那就让四服陪同。”
一旁的四服上前,跟在殷鹤戾身后一步远的距离,离开了江宅。
去往海佑街时,殷鹤戾刻意放慢脚步,而他身后的四服也一同放慢脚步。只不过下一秒,四服一个不留神就撞上了前面那人的后背。
“四服可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殷鹤戾踉跄一下又稳住身形,转身看着一瞬出神的四服,眉眼弯弯,嘴角上扬。
“殷少,四服属实无意冒犯。”
与殷鹤戾不一样长相的四服,此刻饱满的眼睛直愣愣的对着殷鹤戾眨。
殷鹤戾长相十分赋有攻击性,直摄人心魂,而四服作为江裴手下为数不多的亲信,武力不差,自然不是什么看上去纯善的白兔,加上四服本来就不是可爱一挂的。
“哈哈哈!”
殷鹤戾笑着走近四服身边,抬手轻拍了四服的肩,“无妨,我很喜欢。”
四服仰头,瞳孔映着那人,他笑的很温柔,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曾放下。直到送走殷鹤戾回到江宅,四服都还没有琢磨清楚殷鹤戾那句话的意思。
这几天四服按照江裴的吩咐,查了之前所有进到江家大院,靠近江裴房间的人,发现的确有一人。
不过从今以后见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堆无用的骨头了。
“啧啧啧。”
“何必要搞得这么狼狈呢?”
青石墙上的血渍像活过来的藤蔓,新溅的猩红覆盖着陈年的黑褐,在火把摇曳的光里扭曲成受刑者惊恐的脸。
角落铁钩上悬挂着半截的舌头,尖端的血珠坠入水洼,惊起一团啃食指骨的鼠群。
“呃!”
一只铁钳夹起一根手指,断裂出参差不齐,竟是直接撬断的。
剧烈的疼痛让受刑人失声,满嘴的鲜血争先恐后的滴入地缝。脸被粗暴的钳起,一把铮亮锋利的小刀以微乎其微的距离举在那人的眼球。
“眼睛这么丑陋,不要也罢。”
要是林眠见到此人定能认出那人,即是上元节揭下林眠面具,偷搂林眠腰,更是偷走玉佩拿去当铺卖掉的人。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血淋淋的两颗眼珠滚落在地,人生生痛晕过去。
“直接抛了。”
江裴拍了拍衣服,极其嫌弃这里,处理完人后简直一秒也不想呆在这里。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江裴顿在武铜司门口,挥手感受着。
既然停雨了,那就该见见林家那位了!
……
还没消下去的街道,有人抱着孩子焦急的跑到医馆门前,一位老者揭开女子怀中覆盖小儿的巾布。
老医者面色难看,踉跄的后缩,颤颤巍巍的指着那被裹着布的小孩:“这……这不是普通的红疹。”
“你们去过哪里,还有人出现了这种症状,快说!”老医者眼瞳里的血丝根根可见,他急忙将那两人隔离至空院。
余下的打手这时候也已心知肚明。
是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