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看穿他，要么是现在，要么，永远都不。”

电光火石间，中也忽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想起上一个在自己耳边这样宣称的还是陀耶妥耶夫斯基，对方的中心思想大概是想要一个没有异能者的世界，其心志之坚定，甚至令横滨三重机构都觉得棘手。那么此刻，眼前这位幻术师也是么？他也有着那样心沉似铁的信念么？

“你这么一说的话，我还蛮好奇这个所谓的新世界，”中也回头盯着他，迟疑道：“……不会是那种，剔除了某类人的新世界吧？”

“哦呀，你很有品味呢。”六道骸笑容满面地赞道：“要不是因为你实在太小，我还真想让你作我的同伴。”

“然后呢？让我每天在梦里侍候你么，少爷？”中也毫不客气地反呛回去，“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套到底要干什么啊你，明明我难得在梦里逛烟火大会的。”

六道骸“呵”了一声：“说得这么不客气，看来你这家伙还真是一无所知。”他抿着的唇勾出微笑的弧度，一双眼睛也跟着弯成月弧，眼底却没什么波澜：

“——这个梦境能被缔造出来，可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啊。”

六道骸是一流的幻术师。

他和中原中也一样，都是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人间鬼怪。只是从被家族出卖到逃出牢笼，幻术师心中那些扭曲的黑色情感早已要决堤而出，不见着万人的血是止不住的。可如今在这深夜里，中原中也少时的甜梦竟可远隔千里同他幼年的噩梦交织，拼凑出精神世界里一个四不像的幻境来；对此，就是六道骸自己，也是未设想过的。

“这里四四方方的天地，至少有一半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六道骸看着他，眸光闪烁：“不是常人都道，梦里发的愿不作数么？就算你自愿服侍我，也得出去再说这话吧？”

……这人还真是好占嘴上便宜。

中也叹了口气，拢了拢耳旁凌乱的发丝后瞪了幻术师一眼，站起来拉长声调道：“行了，行了，那就赶紧把这滞后的时空打开吧，千难万难，我总不会在这儿就把你当点心吞了的。”

六道骸侧首瞥向对方，叹了句“真是急性子”便手一挥，一霎时两人又回到灰暗的街道上来，空空荡荡的穿堂风吹起二人衣袖，中原中也锋利的眼神扫过四周，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先前因着和云雀彩祈通信、所了解到的幻术相关事宜。半晌他才开口问：“你记忆中真有这么个家仆？当年，你就是想借他想逃出来？”

“好像是这样。”六道骸抬手抚摸了一下身旁竖立的高墙，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忘了。”

中也道：“你仔细想一想，然后讲给我听。作为回报，我告诉你我的。”

六道骸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又嘲他：“正事不干，你原来是惦记着这个。”

“你到底说不说？”中也叫道：“我可以同你立誓，出了这鬼地方任你摆布我的记忆，幻境之中种种统统都不会记得。这样，总可以讲了吧？”

六道骸转过头来与中原中也对视，眸中激起的微澜几多回转，最终还是化作了粼粼细水，再一次被人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接着，他们边走边谈，一直到离开那宅子很远。

六道骸的家族，也就是艾斯托拉涅欧家族，在强行将轮回之眼植入其体内后，将他转移到了遥远的日本看管。层层叠叠的仆人都是监视他的眼睛，唯一的突破口便只剩下了从本土招来的、那些一无所知的下等杂役，小幻术师观察着，等着，算着，直到那一天。

时至今日，六道骸还记得那个燥热的夏夜，紫阳花风流一片，星子一闪一闪的，所有人都期盼着上街去观赏烟火，而这之中，就包括了他家新招的看门小子。

就这样，小幻术师以他绝佳的耐心和精湛的演技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一切顺利，在被轮回之眼折磨到死之前，他至少先能得到自己的自由和尊严。

“后来呢？”

“失败了。”六道骸绝口不提自己日后屠了全族人的事，只说：“故事结束。怎么，找到自己想要的了么？”

“有了点儿思路，”中也抬头。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中也最开始见到的那片夜空下，踱步穿过喧闹人群，向更寂寥的地方走去。“快了，已经要到梦的尽头了。”

说罢，中也抬起头来，以一种无比轻柔、无比怀念的语气说：

“你的眼睛，是叫轮回之眼么？……嗳，那么，就请你把我接下来说的话，当作我上辈子轮回时，所留下的一点记忆吧。”

十四岁时，他和“羊”去看了人生第一场烟火大会，捞金鱼、玩套环游戏，还带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给没能去的孩子们，大家都很欢喜。所以第二年烟火大会时，想要去的人，便增加了几十个，中也虽担心人太多自己护不住，但毕竟拗不过他们，便勉强答应了下来。

而就是那一天，他遇见了村濑警官。

中也笑着对六道骸道：“他本来是想拦住我们这群孩子，叫属下一个一个给送回家的。结果最后因为心太软，居然被我忽悠过来当了一晚临时保安。”

六道骸观察着中也。他说这话时，那双好看的蓝眼睛里满是柔和的光。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起来；又过了很久，警官先生再遇见我时，说希望带我去过正常人的生活。那时我想，难为他这样费心。”中也歪了歪头，“警官先生什么都不明白，我也清楚再当正常人是不可能的；可往后日子那么长，别人就连对我伸一伸手都不敢，于是很奇怪的，我开始想他、想起那时的我自己了。”

此刻他们已走到青山之下，背对着满天喧嚣烟火看向彼此。二人的衣袖均开始在微风中轻摆，远远看去，只能瞧见两个有些羸弱的人影。

“你和我，不也是一样的么？”中也说。

六道骸决意逃走的那一晚、村濑警官初遇中也的那一天，都本是他们二人在彻底投入黑暗前最后的一个机会，神明怜悯之下的唯一恩赐。

可是失败了。最后，都失败了。

“……所以两个人的梦被连在一起，就因为这个？”六道骸答非所问。他垂眸，周身渐渐被轻薄雾气笼罩。

“露水的缘分，只为着这点儿相似之处，也很足够了。”中也顿了顿，又怔怔地想：其实我快忘记警官先生的脸了……真不应该，可是没办法啊。

他仰起脸，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梦境，心知联通处已经找到，幻术师便应该能破开此处了吧。

身旁六道骸却又笑起来，很蛮不讲理地转头对中也道：“你的故事没头没尾的；开头我不要也罢，你把结尾告诉我。”

“忘了。”

“……忘了？”

“是啊。”中也答：“是人都有忧愁烦恼，甜蜜自然也有的，但总被稀释。而我平生所见、所感和所爱太多太过，一恍眼就到了现在，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罢，他慢慢抬起头来，朝对方绽出一抹沉静的笑靥，如漫天黑夜里霎时间绽放出无数的星星一样，夺目到难以让人移开眼。

他说：“我都快忘记了，那些血腥的往事，本该被一世铭记的我的罪行；就像你不清楚我是怎样破解幻境的一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忘记。”

说到这里，六道骸终于抬起了那双幽深眼瞳，深深地注视着中原中也，仿佛要把对方的灵魂也吸走。幻术师冷静地说：“你把自己放得太高了，你以为自己是神不成？……神也会忘记，神是真诚的反义词。”

“那爱的对面又是什么？”中也眯起眼，“……不是恨，不是恐惧，不是悔憾。”

他蹲下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中，从胸膛里发出了沉闷的、断断续续的笑声：

“……是遗忘啊。”

爱的反义词、爱的对立面、爱的另一端。

是遗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