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意持在指间的汤匙微微一顿,轻轻落回到碗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眼波在这瞬息之间幽幽一转,继而她抬眸看向晏返,唇角凝起一点弧度:“世子何出此言?”
晏返也不绕弯子,径直道:“昨日你在山洞里突然晕过去,我将你带回来后,就请了周老大夫来看。他说你脉象奇怪,时沉时浮,他从未见过。”
“那又如何?”林雪意望着他,一双水杏眼中平静无波。
晏返目光垂了垂,转而拿起边上温热的巾帕,递给林雪意,道:“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在世人眼中,他是沉迷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子,但实际上,他三岁认识他的师父,四岁开始习武,七岁便正式加入了绣衣署。如今过去十三载,世间奇人异事他不知见过多少。
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林雪意或许不像她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但他对她处处留意,却并没发现她有什么破绽。
既然她不愿说,他也不想惊扰她。
见对方没有再追问,林雪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接过巾帕擦了擦手后将它搁置一旁,眼底划过一丝狡黠:“既然晏世子问完了,那该轮到我了。”
晏返不明所以地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知为何轻轻一提。
“世子昨夜似乎没休息好?”林雪意问。
“咳。”晏返眼底浮起一丝心虚的神色,面色尴尬地道,“昨夜我上翠筠楼听曲,回来得晚了些。”
这理由倒是出奇地简单,林雪意一时无言。
深更半夜去花街听曲,以这二世祖昔日在京城的“威名”,确实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林雪意不再纠结此事,转而向晏返提起了范都事,范通。
“……因此,我怀疑,我离京那日遇到的杀手就是范都事从云雾山派出的。”
晏返听完了林雪意的推测,点了点头:“你怀疑得很有道理。这也不难查,大晋各处守军,姓甚名谁皆有登记,每队驻军人数也有严格规制。若他是私自派兵,那只要看云雾山上的守军人数几何,有无折损,便能找到证据。”
晏返说的正是林雪意想到的,她赞同道:“我已准备将此事禀奏圣上,不过,昨日他肯放我们进去搜查,可见他跟本案无关,不知他为何要暗算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晏返唇角衔起一丝神秘的笑意,道,“我派人查过,范通跟李铎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他能进都督府做事就是因为有李铎的举荐。”
林雪意想了想,道:“这么说,他是见李铎因为我而被查下狱,所以挟私报复?”
晏返却不置可否,只是接着说:“你忘了,李铎能在京城横着走是因为谁?”
林雪意闻言一顿,继而心中猛地一沉,眉眼间满是骇然:“你是说……”
她并没把话说完,晏返却冲她使了个肯定的眼色。
李铎之所以在朝中炙手可热,是因为他是李贵妃的胞兄。
晏返分明是在提醒她,她是因为揭发了李铎受贿的罪行,激怒了李贵妃,所以李贵妃才暗中派人对她痛下杀手。
“如果是那一位的话,能从侯府申请的路引上发现你的行踪,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晏返语声淡淡,泛着些少见的冷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贵妃如今圣眷正浓,提拔一些氏族中人任朝中要职也无甚稀奇。她若是有心要与林雪意为难,调查她的行迹不过是小事一桩。
林雪意正因自己的猜测感到胆寒,听晏返此言,不由得惊奇看他:“你也发现了我是在路引上出了纰漏?”
“林雪意,”晏返闻言煞有介事地看着她,挑眉道,“我发现你对本世子有很深的误解。”
“哦?”
林雪意立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就听得晏返一本正经道:“本世子是纨绔,但不是草包。”
她登时忍俊不禁,掩嘴笑了一阵,道:“是是是,晏世子见多识广,才思敏捷,本官以后定会多多请教世子高见。”
“这还差不多。”虽然听得出对方话中玩笑大于真心,晏返却很是受用,他想了想又道,“你料想得也不错,你离京那日,确实有人去截杀官队。”
“知道他们的来历吗?”林雪意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当日追击她马车的那伙人真是李贵妃授意,那偷袭官队的那些人定然就是不想让她继续查案的人。他们背后的人,才是害死父亲的真凶。
晏返摇了摇头,道:“已经交给官府了,还在查。他们招供说有人出重金让他们活捉你,但不知背后究竟是谁。”
林雪意不由蹙眉:“要活捉我?”
晏返点点头,眉间浮起淡淡的不悦。
那日他给那些杀手留了活口,就是想要知道是什么人在打林雪意的主意,但他们却是收钱办事,受人委托,线索就此中断。
后来,暗中跟随林雪意马车的墨云也发现了杀手的痕迹。
他看到墨云发出的响箭后便派了附近的绣衣署暗探前去支援,他们向他复命时说,那些杀手很可能是士兵假扮。
若是从京城出去的士兵,不可能不被绣衣署察觉,因此那些士兵只能是从与京城接壤的青州出发的。而距离晋京最近的驻军地点,并不是青州府,而是泤水县的云雾山。
他担心他们追击不成,会另有伏击,因此那日在处理完京城的事务后,便乔装成方凌住进驿站,正好就遇碰见了混进驿站想要刺杀林雪意的杀手。
从他后来对那杀手的审讯情况来看,他也是李贵妃一方指派的。
想要活捉林雪意的人到底是谁,他至今还没有眉目。
林雪意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因此没注意晏返眼底笼覆的冰雪。
她离京五日就已遭遇连番追杀,原本还有些云里雾里,现今跟晏返通了气才算是想通了一些关窍。
照晏返所说,追击她的有两方人马,一边是李贵妃,另一边是迷魂胭脂案的主谋。李贵妃因为记恨她想杀她,而迷魂胭脂案的主谋不知因何暂时要留她性命。
由此可见,除了那日追击她马车的那伙人是受李贵妃授意之外,她在驿站和秋意家中遇见的两个杀手十有八九也是跟李贵妃有关,因为他们似乎并没打算留她活口。
而迷魂胭脂案的幕后之人派人袭击了车队,还未跟她正面遇上。当日她回溯杀手的刀时看到的那些黑衣人,是否就是他们的人?
林雪意不禁又想起了那些黑衣人腰饰上的梅花纹。那图案她一定在哪里见到过,但光是这么想想,她就心口发痛,十分古怪。
“你怎么了?”晏返察觉道她脸色有异,眼底立刻冰雪消融,关切看她。
林雪意摇摇头,不再去想那梅花纹,缓了缓胸口阵痛,道:“旧疾而已,偶尔发作,并不碍事。”
微微的担忧浮上晏返眉间,他暗自叹了口气,道:“大夫说你气血两虚,要小心将养着。昨日擒获的贼人,马知县已经审了。那些女子也已经安置了,只是她们全都喉腔受损,说不了话,暂时也问不出什么。你不如……”
晏返话没说完,马知县就从外头噔噔噔地进来了。
他远远就看见了林雪意,因此一进来就道:“大人,您可算醒了!秦卓那厮着实可恶,那伙贼人都已招出残害女子之实,他却对此闭口不言。此等狂徒,若不用刑……”
马知县说着说着,说到后头就没声了。他怯怯地望了一旁目光“和善”的晏返一眼,只觉得如芒在背,讪笑道:“哦,世子也在哪。下官失礼,打扰二位用膳了。”
眼看马知县就要退下,林雪意叫住了他:“马大人留步。”
“大人有何吩咐?”
“秦大老爷如何了?”
听林雪意突然问起秦大老爷,马知县先是一愣,继而道:“周老大夫研制的解毒方子颇有成效,秦大老爷昨日就醒了。余管家说他神智清明,只是行动上还有些吃力。”
“如此甚好。”林雪意心中已有主意,又问,“昨日我探洞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里面的证物可是已经收集了?”
“那是自然。”马知县颔首道,“大人昨日劳累过度,晕厥洞中,下官实在汗颜。世子带您出去后,下官当即派人进去搜取证物。那古怪的液体,下官也已着人取样,按世子的意思,送往周老大夫的药铺查验了。”
林雪意心中不觉有些诧异,下意识地看了晏返一眼,就见他邀功一般冲她扬了扬眉,活脱脱是把那句“本世子是纨绔,但不是草包”又用目光说了一遍。
她冲他抱了抱拳以示赞许,转而对马知县道:“我想去见见那些犯人。”
晏返眉心跳了跳,却没有阻止林雪意,还是拿狐裘将她裹了个严实,跟她一道去牢房。
一路上林雪意又听马知县说起他连夜审讯的结果,他刚说完,他们也就到了地牢。
狱卒将他们带到关押着那十几个贼人的牢房,只见他们全都蜷在墙角,十分安静,似乎被吓得不轻。
觉察到林雪意略带疑惑的目光,马知县连忙解释:“大人,下官并未对他们用刑。实在是那冯玉疯疯癫癫,没日没夜地鬼哭狼嚎,这才把他们吓成这样。”
其实马知县还想说吓得好,就是因为他们见到了冯玉的样子,疑心冯玉是遭受了牢中什么手段才变成这样,所以才一个个忙不迭地招供了。
林雪意走进牢房扫视了他们一阵,收紧了藏在袖中微微发颤的手,问出了自己心中思虑已久的问题——
“你们可曾见到过,一个戴着玛瑙扳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