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秦大老爷正由秦府的余管家扶着走过来。他身体看着还不太健朗,但是面色已经比昨日好了许多。
见秦大老爷过来,人群稍稍安静下来。
“秦老爷?”林雪意虽然感到意外,却还是上前打招呼。
“大人。”秦大老爷也向她拱手行礼,道,“我已遣人整理出几处房舍,可供那些无家可归的姑娘居住,受害姑娘们的救治花费我也会一并承担。将来她们若是需要做些活计,我也愿意出力帮助。”
“如此甚好。”林雪意展颜道。
秦大老爷素有善名,又是此地大户,交集面广,他能参与救助,善后事宜就更为稳妥,再好不过。
秦大老爷接着道:“我已跟家中商量过,待我与世长辞,留一部分家产给我侄儿,其余的全数捐出,以作教化民众,改善民生之用。”
林雪意轻轻一顿,心中生出一丝敬佩,叹道:“秦老爷高义。”
秦大老爷摇了摇头,面露愧色:“我二弟作下的孽,当由我来偿还。亏得大人昨日在法场对我弟媳的劝慰,她眼下已经断了寻死的念头,我那侄儿也懂事许多,发誓以后多行善事。”
林雪意点头道:“还请诸位节哀,多加保重。”
“也祝大人长风万里,一路坦途。”秦大老爷作揖道。
周围百姓见状也都俯首作揖,高声道:“祝大人长风万里,一路坦途!”
船只即将起航,船夫的催促之声从前方传来。林雪意抿了抿唇,权以目光与百姓作别。她在马知县的指引下步上甲板,也向众人长长作了一揖。
天空广阔,江水清澈,波澜起伏间,昨日璀璨烟火之下,自己说过的话又响起在耳畔。
前路必不会是坦途。
但她会往前走,去查清这一切。
为父亲,为她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
这是一条略显逼仄的小巷,被河畔边纵横交错的街道挤压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外头热闹的人声被阻隔在近旁成片的楼宇之外。
一道头戴幂笠的身影快步在巷道里穿行,轻车熟路地闪进巷子里的一间小楼,在昏暗压抑的光线中踩上层叠向上的楼梯。
楼梯尽头处的屋中几无声响,来人抬起的手在半空滞了一霎,最终还是推开了门,收敛声息走进去。
屋中阴影处旋即响起一声嗤笑,倚靠榻上的男子轻抬眼皮,穿过黑金面具的阴鸷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蝼蚁:“断尾都断不干净。废物!”
本就沉郁的空气更加凝滞,来人立即跪下,从幂篱的黑纱后传出的依稀是男子嗓音:“柳笙办事不力,愿受公子责罚。”
半敞的雕花窗扇被江风推开,屋外的光线渐次落入室内,从垂于榻沿的织锦袍角蜿蜒而上,微微映亮男子线条锋利的下颌。
“罢了,你栽在她手里也算情有可原。”
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柳笙轻一迟疑,道:“林御史确实冰雪聪明。”
男子闻言微勾薄唇,起身勾起他的下巴,冰凉眼神中浮起一丝玩味:“柳笙,你喜欢她?”
被迫与那双漠然的眼睛对视,柳笙不由双眉微蹙,却仍是道:“林御史待人宽厚,一视同仁,进退有度,属下很敬佩她。”
对方似乎意兴阑珊,松了手往窗边走去。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些冷硬:“如今到处是通缉你的告示,柳笙不能再出现于世上。”
“是。”
幂篱被一双白净素手摘下,露出了一张美艳的女子面孔。女子朱唇轻启,唇边流淌出清婉甜美的嗓音:“那素馨再换一副样貌便是。”
男子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将窗扇又推开了一些,似是随口问道:“李贵妃那边的杀手处置了吗?”
“公子放心,那日他在徐氏家中刺杀林御史未果,属下就已将其处理干净。”素馨道。
窗边之人没再说话,任由江风涌入窗口,将他垂散的发丝吹拂得起起落落。
凝视江面良久后,他忽而出声:“杏子酒,她喜欢吗?”
素馨怔了一瞬,继而颔首道:“姑娘说,她很喜欢。”
从这临江的小楼望出去,青天白日下,一艘二层的大船正缓缓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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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从云津渡行至琅琊渡需用上一日半的时间,等到船只离岸开远了些,林雪意便进了船舱里,并不理会在她们身后登船的晏返。
昨日后半夜她睡得不好,因此进了舱室厢房里看了片刻的书后,就在船只的轻微摇荡中合眼睡去了。
林雪意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处于半梦半醒间,梦境支离破碎,她却无法醒过来。直到午间深月叫醒她用饭,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姑娘,您近日真是累得不轻。”深月一面服侍她更换衣裳,一面担忧道。
“或许只是不习惯坐船罢了。”林雪意让深月不用担心,却也知道她说得并没有错。
最近她频繁动用回溯之力,本就对身体有很大损耗,只因她查案心切,一直提着一口气,所以才看起来无恙。眼下泤水县的案子也算告一段落,她一时心神放松,身体也就立刻跟着松垮下来,浑身乏力。
林雪意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简单吃了几口便又歇下了。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一点梦影也没有,等到再睁眼,舱里已经点起了灯火,窗子外头是一片深浓夜色。
厢房内的小桌边,深月正支着头打盹,桌上还放着晚间的饭菜。
听见她坐起身的轻微响动,深月蓦地睁开眼睛,甩甩头便过来扶她,道:“姑娘,你都睡了快半夜了。”
酣睡过后,林雪意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她见深月眼底发青不免有些心疼,温声问道:“你怎么不先休息?”
“我见姑娘没用晚饭,想着等姑娘夜里醒了,还能再去将饭菜热一热。”
林雪意刚想说自己没胃口,深月就出言打断了她:“您中午吃得就不多,多少要再吃一点。”
她说着起身,让林雪意在舱里等着,自己端着饭食去了火舱。
林雪意在床头坐了片刻,从一旁的行李中翻出一件雪白的狐裘,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这是前些日子晏返借给她的,因为狐裘太长,她虽然已经尽量小心,底下却还是蹭脏了。眼下无事,正好可以清理干净还给他。
林雪意去寻了巾帕用温水打湿,一点点地擦拭沾了脏污的地方。
夜间舱里十分安静,只从外头传来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在青州发生的一幕幕便悠悠地浮现在眼前。
想着想着,她的手蓦然顿住。
彼时让她感到古怪却无法捕捉的念头,突然无比明晰起来——
晏返借给她狐裘,同她去地牢审问秦永的那日,竟像是认识冯玉的!
虽然冯玉早在驿站就已落网,但是因为他已经失去心智,她在堂上公开审讯时并未提审过他。
冯玉没有在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所以秦永不认识他,在牢里的时候只称他是疯子。
可当时晏返却说冯玉是咎由自取。
他为什么会认得冯玉?!
林雪意心绪起伏,握着巾帕的手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只有到过驿站的人才会认识冯玉。
而那日在驿站出现过的人,除了驿丞之外,驿使周达被杀,假扮成周达的杀手逃遁,秦苒悦遇害,丫鬟秋吟回了秦府,冯玉和冒充何章的葛大相继被捕,被葛大威胁的吕氏也已返乡……便只剩下方凌了。
林雪意倏地站了起来,白狐裘从手中滑落。
寂静的船舱里,她的语声轻轻的,却一字一顿:“方……返……晏返!”
难怪方凌会在那样的雨夜故意去驿站,也难怪晏返在从假扮徐氏的杀手手中救她时,她隐约感到他的身法似曾相识。
方凌根本就是晏返易容所扮!
出现在徐氏家中的杀手曾逼问她和深月,去驿站行刺的杀手身在何处,那时她心中还感到奇怪。现在想来,驿站的杀手当时虽然从众人面前逃了,但其实很可能被埋伏在外头的人抓住了。
会被晏返指派等在外头的人,多半就是墨云。
可是方凌和晏返,两人的容貌、身形、声音全都截然不同,若真是如此,晏返就绝不是一个会点武功的纨绔这么简单!
“晏返,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林雪意只觉心头火起,即刻离开厢房往船舱外走去。
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究竟对她隐瞒了什么?
此时已经夜深,船又在大江之上航行,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风声和水声。
此刻这艘船成了江面上的一只孤帆,大船之外夜色如墨,没有一点光亮,只有挂在甲板上的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林雪意的厢房在客舱二层,而晏返和墨云住在一层。
借着悠悠晃动的灯光,林雪意小心踩着木梯往一层走,眼看就剩最后几步,整艘船突然猛烈地摇荡起来,平静的江面上顿时涛声四起。
林雪意猝不及防间被甩到了甲板上的角落里,眼尾瞥见数道寒光闪过,几只飞钩陡然架住船舷。
“有水贼!水贼来了!”头顶的甲板上传来了望风水手的喊声。
原本沉寂的船只在这喊声中惊醒过来,船舱里登时传出船客们惊慌的叫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在舱底修整的船工和水手闻讯赶来,但是水贼的动作更快,黑压压的身影很快顺着飞钩连接的绳索爬上船,跟船上的人厮杀起来。
一时之间,刀光血雨。
林雪意忍着膝盖疼痛在颠簸中小心爬起来,在阴影处观察情势,觉出了一丝蹊跷。
水贼劫船多是谋财,但是这伙人却出手狠辣,两方相斗即便是占了上风,却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看上去更像是要害命。
如此看来,即便是不做抵抗,将财帛悉数奉上也难逃一死。
这艘官船乃是客船,不比漕运船只,一未配备护卫,二无防御器械,虽然船员皆是好手,船身也比寻常船只坚固,但对方的人手还在不断增加,敌众我寡,再这样下去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为今之计,弃船而逃反倒有一线生机。
但是眼下四周并无其他可以支援的船只,放置在船舷边上的舢板虽然可以用来逃生,可如今甲板上双方正在混战,刀剑无眼,贸然闯过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思索间,一道冷光从她脸上掠过,林雪意悚然一惊,就见面前跌落一名浴血的水手。
“你如何了?”林雪意赶忙上前。
水手显然人认得林雪意,立刻翻身起来:“大人!此处危险,请大人进客舱暂避!”
林雪意心念急转,计上心来,快速同他交代了一阵后爬上了梯子。
“姑娘!你怎么样?”深月已经趁乱回到了客舱,找不到林雪意正急得团团转,此时见她出现才松了一口气,红着眼眶围着她打量。
“我没事。”林雪意抓住深月手臂叮嘱道,“深月,你赶紧通知客舱里的人,不要自乱阵脚,只管收拾停当,冷静等待时机。”
“好,好!”深月虽不知道林雪意究竟作何打算,但还是连声应下,向一层的客舱赶去。
林雪意奔回厢房翻出自己的官服换上,跑进后头的火舱点了火把,而后顺着梯子爬上了望楼顶上的甲板。
她一手伸至背后悄然收紧,另一手高举起火把,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各位江湖好汉,稍安勿躁!既已登船,何不好好谈谈!”
混战的众人听得高处传来清澈语声,不由身形稍滞,向燃着熊熊火光的方向看去。
明亮火光下,身着官服的少女迎风而立,瞳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