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蒲没有嚎叫,他只是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有光。
有光回避了祝蒲的视线,捞一把自己的枕头拍拍好,背过身去,「睡觉。」
祝蒲也没有说别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想法,跟着有光在床上躺好,平躺着,眼睛干巴巴地盯着天花板。
接吻是这样的感觉,还是只有和有光亲嘴是这样的感觉?祝蒲不太清楚,因为他最多只亲过玛雅的脸颊。还有一次是周老师远房亲戚家的金毛,那是只热情活泼的大狗,祝蒲蹲下来摸它,它就甩着软绵绵的舌头在祝蒲的嘴上来了一下。
当时觉得金毛的舌头湿湿软软的,但有光的嘴唇更软。有光刚刚洗完澡,嘴唇还是湿润的,但不是那种令人困扰的潮湿,而是一种温柔的濡湿。
但这嘴唇明明是软的,又好像长满了绵密的小刺。每一根小刺都精准地刺进了祝蒲嘴唇上的神经末梢,释放一种令人心慌的毒素,冲进祝蒲的四肢百骸,他觉得兴奋,又害怕,心房涨得麻木,向全世界宣战那样激昂地打着鼓。
接吻是这样的感觉吗?
如果接吻真的是这样的感觉,祝蒲就能够理解为什么电影和漫画里面总是要用那样多的笔墨去展示恋人的亲吻,那些环绕的镜头走位和浪费的跨页分镜,原来是丝毫不夸张的。
可比起作品里演绎的画面,祝蒲也仅仅是被有光轻轻啄了一下而已。只有一秒,一秒都不到,大概 0.5 秒。
祝蒲还能从自己的嘴唇上感觉到有光的唇纹。不是说有光的嘴唇有很深的纹路,恰恰相反,他的嘴唇是饱满的。之所以能感觉到纹路,是因为有光抿嘴了。
太近了。近得连人家抿嘴都感觉到了。
他睁着眼睛醒了大半宿,有光其实也没睡着。有光心里的竖琴、单簧管和圆号至少闹腾到凌晨三点半。从他枕头那里冒出来的蒲公英光球迟迟没有熄灭,在半空中得意洋洋地漂浮,明亮得祝蒲一点睡意都没有。
有光在慌张、在害怕、在高兴。祝蒲可以理解,因为他也是慌张、害怕、高兴。
祝蒲伸手捉住一枚光球握在手里,朝有光侧过身去,拳头握在胸前,额头贴着有光的背睡着了。
关于自己无缘无故被人亲了一口这件事,祝蒲看着那个始作俑者倒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裴有光神色如常、坦荡得很。有光太坦荡了,搞得祝蒲不好意思因为这件事不好意思。
反而是看到柏青祝蒲会有点害羞。
柏青并不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有光出卖了,他每天还是被包裹在他那和煦的光晕里,礼貌且亲切地和祝蒲打招呼。
祝蒲不是害羞于自己知道了别人的秘密,他每天窃听别人的思念,不也是在被动地悉知了每个人的秘密心曲么。他害羞的部分在于,他开始想象柏青和雨庭是怎么谈恋爱的。
雨庭是个看起来满不在乎的男孩子,但现在祝蒲有心去观察了,发现他俩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柏青给雨庭和骆阳送水,骆阳站得离柏青近了,雨庭会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拽离一些。这个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几乎没有引起骆阳的注意,骆阳只会笑嘻嘻地拎哪儿站哪儿,嘴上把一些篮球笑话说个不停。
吃饭的时候椅子没有摆好,导致柏青较往常偏离雨庭 3 厘米远,雨庭会伸手把柏青的凳子拉近。那就是普通的四脚木板凳,柏青还坐在上面捧着饭碗,就「吱——」一声连人带凳被拉到雨庭跟前。
还有就是牵手。祝蒲会用目光追着看他们俩并肩走的背影,一开始雨庭会用手指圈住柏青的手腕,就好像莽撞的男生很着急地要拉同伴快走一样。到他以为周围没有人在看着的时候,他的手掌就顺着柏青的手腕往下滑,然后十指紧扣。
祝蒲和有光小时候也经常牵手。不对,他们那个应该叫握手。或者拉手。或者拽着对方在溪谷里奔跑,并坏心地试图把对方推下水。
或者翘课的时候开着麻妈妈的皮卡在镇子里闲晃,车子里播放着盗版摇滚音乐合辑 CD,在歌词关键的高潮部分碰拳。
或者在天台上收获晒干的床单,一个人捏床单的一头,每一次靠近就是一次对折,两个人一起把长长的床单收成小小一块,手指节一次又一次默契地贴在一起。
但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十指紧扣。可能有过,因为一些别的稀松平常的理由,并不是像柏青和雨庭这样用交缠的手指表达着特殊的情意。
祝蒲就这样在大厅的角落里看着他们俩牵着手走进宿舍。噢,他们的宿舍只住了他们两个人——祝蒲的脸迅速涨红起来——怪不得他们愿意多出一些住宿费只是为了换一个二人间。他们需要这个二人间,好把他们的拥抱和亲吻都避人耳目地关在里面。
就好像有光把他们的亲吻关在塔楼上的小房间里一样。
说实话祝蒲不太明白有光为什么非得亲那一下。这或许是裴有光另一个恶作剧,作用是埋下这颗恶魔种子,让祝蒲像一个偷窥狂一样窥探别人相恋的细节。
柏青在被雨庭亲吻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吗?他也会感觉雨庭的嘴唇很柔软,柔软但是带着绵密的小刺,扎得他心里惴惴不安吗?
他也会去感觉雨庭嘴唇上的细节,比如雨庭那些因为常年把嘴唇舔得干巴巴的而翘起来细小的嘴皮吗?
祝蒲一个人猜呀,想象呀,想得耳根都通红,脸上烫得能煎个鸡蛋。
说起煎鸡蛋,有光的鸡蛋煎得很好。他会等锅都变热了再关小火,只煎一面,等这一面熟了以后轻轻地颠一下锅,让另一面碰一下锅底就盛出来。
这样煎出来的蛋有流心的蛋黄和微微晃动的蛋白,放凉一些嘴唇再碰上去的时候,那就是亲吻有光的感觉。
嗯,对,你可能觉得不像,但祝蒲觉得像。
这几天有光正常得很,但小满一直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祝蒲,问一些诸如「你在傻笑什么」,或者「你在脸红什么」的问题。
祝蒲并不回答这些问题,只是如芒在背地转过身去假装自己没听到。没听清不行,小满会熟练地趴到耳边来重复她的问题,只能装作没听到,在忙别的事情。
小满从祝蒲这里问不到,就会去打量有光。有光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和善地看着祝蒲那个如坐针毡的背影。
最终小满得出一个猜想:祝蒲梦遗被有光发现了。只有梦遗这种事情值得两个男生这样讳莫如深。但这个时间梦遗是不是有点晚啊?小满想了一圈,也对,祝蒲小时候被丢在山里,可能先天不足呢。
小满不晓得,其实之前他们已经处理好怎么面对彼此的梦遗这件事了。有光早一点,是在自己家里发生的,所以有点经验。祝蒲晚一些,是在有光上高一前的那个暑假,他拿有光的腰当垫腿的,梦遗就透过他的内裤泻到有光的屁股上了。
祝蒲本来很尴尬,但有光从家里拿来性教育的科普书籍,仔细地同他解释了这件事,祝蒲才放心。但从此之后祝蒲再不敢把有光当垫脚的了。
他被有光亲嘴以后这几天也不让有光上塔楼找他一起睡觉。有光也笑笑没多说什么,这样一对比就显得祝蒲尤为小家子气。
可是没办法啊,这些天他一直梦遗。
这天祝蒲终于决定要大度一点,睡前喊上了有光。有光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刷好牙躺下了,听祝蒲一敲门,迅速滑进拖鞋里跟上来。
「不害羞啦?」有光在祝蒲身后问,「想开啦?」
祝蒲没有回答,这时有光已经赶上祝蒲只差半个身位,一边走一边往前探,「我闹着玩的嘛。你有没有真的生气啊。但我看你这几天都不像生气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害羞啊?啊?是真的害羞吗?」
祝蒲还是没有回答,有光定睛一看,噢,没有戴助听器。
因为祝蒲料到有光要说些揶揄的话挤兑他,他特意不戴的。直到关上塔楼房间的门,祝蒲才得意洋洋地从干燥盒里把助听器拿出来戴上。他站着有光坐着,有光虔诚地仰头看着他。
「我逗你玩的。也不全是逗你玩的。」
祝蒲抬脚给有光的小腿来了一记飞腿,有光抱着腿在床垫上打滚,祝蒲又用脚掌给他推到里面去。「滚进去点,」他说,「给林北腾地方。」
有光知道祝蒲还没打算睡的。他们可能还会再说点话,不然祝蒲没理由把已经摘下来的助听器戴上。
有光在床垫上皮皮赖赖地躺着,祝蒲盘腿坐着,交叉握住自己两只脚居高临下地看他。
「为什么亲我?」
「就亲亲看。」
「是开玩笑吗?」祝蒲问。
有光是仰面朝天的姿势,他把后脑勺尽量向后仰,这样可以倒着看见祝蒲的眼睛。「是也不是。」他说。
「什么意思?」
「如果你嫌烦,那就是开玩笑。」有光认真地说,「如果你一直惦记着,那就不是开玩笑。」
「什么意思?」祝蒲又问。
有光慢慢地把目光回正,看着他盯了几百个夜晚的天花板——那其实不是天花板,根本没有天花板,上面是裸露的钢材,砌成一个尖尖的塔顶。「如果你觉得我莫名其妙,一笑置之,还殴打我,那我就假装我是借着柏青的事情开玩笑。」
这句话结束以后,有光嘴里衔住一个漫长的停顿。祝蒲的心突突跳。他开始听见单簧管和小提琴的二重奏,那是一首悠扬的曲子,行着温和的慢板,一字一句在倾诉着什么悱恻的心曲。
「如果你没有打我,没有嚎叫,而是因为这个亲吻夜不能寐,每天手脚不听使唤,一眼都不敢看我,还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柏青和雨庭——也就是你这几天的所做作为,」有光好心地指出,「那我就不是开玩笑。」
祝蒲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仔细地听着有光的思念。半晌,他问有光,「那你在害怕什么?」
有光一愣,旋即又笑了,「我在表白啊,我能不害怕吗?」
噢,他在表白啊。
祝蒲其实已经明白了,他在问第二句「什么意思」的时候就明白了。在单簧管和小提琴之外,明亮的长笛也加入进来,就好像高一前那个暑假他在大榕树前许愿的时候听见的那样。
「那除了害怕呢?除了害怕你还感觉到什么?」
「期待,」有光说,「期待和愿望。还有一种想要对你承诺些什么的冲动。」
期待和愿望,那是单簧管的声音。祝蒲伸出手,捧着有光的脸朝自己的方向掰,直到两个人可以对视起来。「想给我承诺的这一种思念,它是长笛的声音。」
有光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有光的头发里开始渗出银丝一样的光芒,就像雾气沿着叶片的纹路凝结成露水一样,从有光的发根一直沁到发梢,直到积攒够了力气,就和蒲公英种子一样向着祝蒲飞翔。
祝蒲眼底都是这些发光种子留下的轨迹,有光在不计其数的光轨里虔诚地看着祝蒲的眼睛。
「为什么?」祝蒲轻声问。
「承诺——」有光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承诺通常和爱情都是打包贩售。」
祝蒲的手还在有光的脸颊上,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俯下身,在有光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没关系,」祝蒲说,「你就算不给我承诺,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