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有光唉声叹气了一整天。祝蒲一开始还会安慰他，但后来就躲进自己的画室不理他了。小满整个人摸不着头脑，最后只能有光叹一声气，她就骂他一句。

祝蒲觉得有光不一定真的在可惜那颗碎掉的思念，他只是今天情绪很澎湃，需要一直发出声音来让别人听见。

祝蒲能理解这种「想让别人听见」的感情，是因为他自己心里面也有一些雀跃，总有东西想从嘴巴跃出来，叽叽喳喳地和别人分享一些什么。

但他又觉得不能说，就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今晚晚饭都没有下去吃，手上的毗湿奴商单有了长足的长进。

小满因为也觉得有光烦得要死，晚上翘了速写课，溜达到祝蒲的小画室里找他。祝蒲摘了助听器，认真地在毗湿奴肚脐上打磨一朵莲花。小满打开门，在房间里嚎叫几声，发现祝蒲没有听见，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

祝蒲画室的墙壁上贴着很多曾经用的参考图，画画完卖出去以后都没有撕，小满一张一张地看。走到祝蒲那个转角的时候他从眼角看到小满了，手一抖，摸出助听器戴起来。

「你干嘛呢！」

小满吓得嗷一声，转过身来疯狂捶打他。

小满说有光今天跟神经病一样，练习画得像大便，还一直挪椅子贴着柏青。贴着柏青的事情说得不像抱怨，反而像告状，说「你都没看见他那个谄媚的样子」。

祝蒲听了笑了好久，手上的獾毛笔刷在一团灰蓝色的颜料里打转。「那怎么了，你看他交新朋友了不开心？」

小满叉起腰，「他跟柏青走太近，被别人一起欺负怎么办。」

祝蒲放下笔刷，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小满。「你知道柏青以前为什么被欺负的对吧？」

小满耸耸肩，「知道啊。我之前去问了一下。柏青现在和我一个高中。」

「噢，」祝蒲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同学能告诉你这些呢。」

小满威胁地踹了祝蒲的木凳子一脚，「不会讲话就闭嘴吧你。」

祝蒲仔细斟酌了一下句子，「那你是怕有光被欺负，还是怕有光跟他一样啊？」

「当然是怕有光被欺负啊！」小满扯着嗓子，「他整天笑眯眯的，一看就很好欺负啊！」

「那你——」祝蒲转转眼睛，「不觉得柏青那样有问题？」

「哪样？」小满问，「噢，你说他是同性恋的事啊。这个嘛，那个，嗯，」她抠抠下巴，罕见地也露出一个斟酌的表情，「我还认识别的同性恋。」

祝蒲瞬间就精神了，「谁啊？」

「就是山野川，」小满说，「她女朋友可漂亮了，唱音乐剧的，头发又黑又直。」

祝蒲眨眨眼，很是想象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我身边的环境可真是宽松啊，」他说。

「所以你说，」小满把脸凑近，「你说有光是不是喜欢上柏青了。」

祝蒲的脸扭曲了一下。「你把你的问题理清楚，」祝蒲说，「你不介意有光喜欢柏青，但是你害怕有光因为喜欢柏青被别人打。」

「对啊！」小满嚎叫起来，「你不担心有光被人打啊！」

「他不会的啦。」祝蒲说。

「但是如果让人知道他喜欢柏青——」

「他不喜欢柏青啦。」

「你怎么知道啦！」小满说，「你是没看到今天诶，他一直往人家那里凑，雨庭都想揍他诶。然后你想一想你第一次提到柏青的时候他那个表情诶！他一直对柏青也很好的诶，柏青以前被人打他还帮人家出头诶——」

祝蒲其实听得有点走神了。他看着小满紧皱的眉头，心里在掂量要不要把自己和有光的事情告诉她。小满肯定是不介意的，就是他们俩喜欢对方这件事。但小满一下能明白吗？情绪上能接受吗？

「那如果有光真的喜欢人家，你能怎么办嘛。」

小满一时之间噎住了。她看着祝蒲，两手又叉上了腰，开始无助地砸吧嘴。「你说得也有道理，」她说，「他要是真的喜欢，那我们就只能帮他瞒好了。你说我身边同性恋怎么这么多啊！要不然我也当同性恋好了！」

祝蒲狠狠在她手臂上拍一下，「你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喜欢上谁就是谁，不要说这些幼稚的话。」

小满没理他，拖了把椅子坐下来，「首先呢，我们要瞒住雨庭先。其次我也觉得有光这样撬人家墙角不太好，但是他是我们的朋友嘛，所以不怪他。再者我觉得同时啊，同时我们也得劝劝他，毕竟人家柏青喜欢雨庭那样的。退一万步讲，柏青现在心也是在雨庭身上，我们要保护好有光，即使恋情失败也不要太伤心——」

祝蒲又走神了。小满一兴奋起来，话就特别多，确实有时候她会转变成这种非常高亢的性格。祝蒲喜欢她这样，比她忧郁的时候好多了。但话确实有点太密，祝蒲听在耳朵里，但脑子跟不太上。

于是他决定快刀斩乱麻。

「小满，」祝蒲打断她，「有光喜欢的是我。」

「毕竟青春期的恋爱都——」小满脑子反应过来了，嘴还没有反应过来，「都没有好结果。」

两个人在狭小的画室里安静地对视，窗外是纤细的娥眉月，依稀能看见星光。山里面的虫鸣很响，一声一声搅和进来，搅得房间里的寂静更加浓稠。

祝蒲抬手摘下助听器。

小满适时地哀嚎起来。

祝蒲心里面其实很舒服和满意，「有光喜欢我」，这句话在喉咙里跃跃欲试一整天了，他终于能一字一句地说出来。他微笑着看小满发完疯，好整以暇地等待小满问问题。

「所以你们俩——」她有点喘不上气，「你们俩在塔楼那个房间里——我再也不要去上面睡觉了——不那个房间我都不会再踏进一步——」

祝蒲还是在微笑，「那倒还没有，」他平静地说，重音咬在「还」这个字上。小满听了这话短暂地安静一秒，又开始嚎叫。

「好了好了，」祝蒲摸摸她因为情绪爆炸而显得愈发蓬松的脑袋，手指自然地伸进发缝里帮她梳头，「我也才知道这件事。」

小满眼眶都泛红，看着祝蒲大喘气，渐渐平静下来。祝蒲看她安静了，又微笑地补充一句，「我也喜欢有光。」

小满重新嚎叫起来。

把这些事告诉小满是很有满足感的。她总是能给最充沛的情绪反馈。在终于平静下来以后她又很感动，细数这些年她觉得有光好，觉得有光对祝蒲好，觉得祝蒲在有光身边很开心，说到后来硕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又一直在许愿他们俩要好，要一直好。

小满不嚎叫以后，祝蒲就能听见她的思念了。有风铃的声音，那是小满觉得高兴；有晨鸟的啁啾，那是小满觉得欣慰。还有一个祝蒲以前没有听过的声音，可能是小满不在他身边，跟着山野川出去玩的时候培养出来的新的思念，是一种性感的贝斯声。

他一边听，心里软成一锅糖水，把小满的手攥在掌心里，空出一只手来给她擦眼泪。

小满还在说着，有光带着人蹑手蹑脚打开了画室的门。

「阿蒲——」有光小心翼翼地问，「小满——你们怎么了？」

小满话没有说完，就没有理门口来了谁，祝蒲转过头看有光。有光身后还跟着柏青和雨庭，骆阳也在最后面探头探脑。

「我们听见有人在叫，我就想是不是小满。」有光说，「我刚刚去小满的房间找了，她不在那里，就想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祝蒲点点头，看向有光后面的人。「他们也担心，」有光说，「就跟着上来了。」

「没事，」祝蒲说，「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小满说了，她比较激动。」

「什么昨天晚上的事！」小满反应过来，开始扒拉祝蒲的手臂，「你没有说详细的啊！快仔细说说！」

柏青和雨庭对视一眼，他们大概感觉出来是别人好朋友之间的事，但是骆阳太好奇了，「小周老师，这是你自己的画室吗？」

「啊，」祝蒲说，「是的。你们要进来看看吗？」

有光听他这样讲，就自己先进到屋子里把路让出来。骆阳先从后面挤进来，柏青和雨庭又互相看一眼才走进来。

有光走到祝蒲跟前，对他轻轻地微笑一下，勾着小满的臂弯把她拉起来，在她耳边小声说，「等下跟你说。」

小满兴奋地看着这另一个信息源，踮脚在他耳朵边问了什么，有光点点头，也在她耳边回答了什么，两个人像两个追星族小女生看到偶像一样在角落里激动得跺脚。

骆阳和雨庭在观摩墙壁上贴满的参考图和一些祝蒲的练习，柏青看到祝蒲走过来，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画室只有一条白炽灯，挂在房顶正中间，柏青整个人浸泡在两个高个男孩的阴影里。这让他身上的幽光显得很亮，他一招手，纱幕一样轻轻地浮动。

刚刚和小满分享的事，祝蒲也有非常强烈的冲动想跟柏青分享。但是柏青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秘密早就被泄露给祝蒲了，也不知道祝蒲每一天都怀着浓郁的情绪看着他身上的光晕，更不知道祝蒲心里翻过来翻过去地想着他和雨庭的恋情。

柏青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祝蒲凝视他足够久，祝蒲心里就会生出「他一定知道的」这样的情绪来。当然他不会贸然地就在这里说，他只是招呼柏青，「你来。」

柏青乖巧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祝蒲圈住他的手腕，拉他来看自己正在细化的毗湿奴。

「这是一个喜欢印度文化的商人跟画廊定的，」祝蒲说，「你看看我画的。」

买家并没有规定祝蒲要画成什么样子，他买的除了画本身，还有祝蒲身上被包装出来的「神性」。

「这是印度神话里的毗湿奴，」祝蒲解释说，「世界末日的时候他会把整个宇宙吃下去，然后在海里沉睡。他的肚脐长出莲花的时候，新世界就开始了。」

柏青把手指搭在嘴唇上，眼睛一点也离不开这张巨大的半成品，眼里都是敬畏。

祝蒲侧着脑袋打量他。他还是穿着他众多亚麻长袖中的一件，从他袖口沾的颜色，祝蒲猜他们今天画了不锈钢茶壶和某种盆景植物。

柏青比祝蒲高一些，但似乎比祝蒲更瘦。他小指上还有青灰色的铅笔印，被他鲜艳的嘴唇反射了一些红晕。

「好厉害啊，」柏青喃喃地说，「我什么时候能和小白老师画得一样好呢？」

在柏青的古琴声响起来的时候，他身上的光晕似乎波动得更大了一些。玛雅最后的日子并不是在祝蒲身边度过的，但直到她出发去医院之前，她身上的光晕都很少波动。祝蒲真正看到这样类似的波动，玛雅已经躺在水晶棺里了。

但既然思念是古琴声，祝蒲觉得柏青现在应该是高兴的。光晕会因为高兴而波动，那这样的光晕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坏事。

祝蒲松一口气。「我只是练习得比较多，」他说，「你们上学的时候我可每天都在画画呢。画画就是练出来的。」

「我知道，」柏青说，「我还得多练。」

祝蒲把柏青这样喊过来，也并不是要他这样崇拜地看着自己的。他只是想和柏青多说点话。但是在柏青心里祝蒲似乎并不是什么可以被称为「朋友」的人，他太崇拜祝蒲了，小心翼翼的，就说不了什么话。

雨庭和骆阳也注意到这里的画，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凑过来看。柏青抬头看雨庭，「这个是皮——皮——就是印度的一个神。别人请小周老师画的呢。」

「小周老师」。柏青没有把祝蒲不姓周这件事和别人讲。这根本不是秘密，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但是柏青是不是把它当成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了呢？一个特别崇拜的人，只分享给我的小秘密？

祝蒲不知道。祝蒲心里酸酸的。

「走走走开，」他伸手把凑画布太近的雨庭和骆阳摁回去，「别靠太近，还没干呢。别给我弄坏咯。」

两个男生笑嘻嘻地，开始夸张地道歉。柏青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拽着两个惹事精要走。雨庭和骆阳不屈不挠地缠着祝蒲问了很多画画的事，能赚多少钱，要怎么样才能画成这样，柏青退回他们的阴影里，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着祝蒲。

祝蒲拿画笔的桦木杆子一人敲了一下，让他们努力就好了。

送走他们三个人以后，祝蒲和有光小满到天台上透了会儿气。有光省去思念的部分把昨晚还有之前的事情同小满说了，祝蒲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城镇上空逐渐聚集起来的梦火发呆。

「你们说，」祝蒲发问，「柏青为什么不把我姓白的事情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