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清楚了,”夏乘歌错了视线回道:“各地粮商见应州雪灾饥祸未决,早在半月前就向青陵君抬了粮价,由原来的五十文一斗提至一百二十文一斗。”
晏温搁笔:“他答应了?”
“并无,青陵君把他们全撵走了。”
晏温闻言微微一笑,把手中写好的纸张吹干递过去:“传信给那些被赶走的粮商,就说本殿这里有一笔生意,不知他们可有兴趣合作。”
夏乘歌盯着纸上墨字,轻顿,接着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望他:“殿......殿下难得不觉得这是荒唐之言?”
“事情在没有根本解决之前,所有的预设都是荒唐之言,”晏温说:“多好的策论,只写不用,岂不可惜。”
夏乘歌鼻尖一酸,在眼泪即将夺眶时,猛地低下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这篇策论由讲学先生范读时,学宫众人望向他的嗤嗔的目光。
他听得最多也无法反驳的便是。一个仆役之子,怎会有什么治国之道,真真是满纸荒唐,又如何能信。
夏乘歌沉默着,他缩在宽大的厚袍里,眼睫颤颤,指尖轻攥紧。他的声音沙哑的仿佛被灌进粗粝的沙石,格外撕扯:“奴才,定当尽力。”
夜半燕都。
傅怀瑾坐在主位上。偏房内烛光昏暗,豆大的光晕只堪堪照亮他那双越发沉郁的双眸。
纪安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望着满身血色倒在黑暗里的人:“质子殿下想如何处置他?”
“不急,”傅怀瑾抬手,视线凝着言寄欢:“泼醒。”
月凉如水,更何况是这凛冬的寒水。
言寄欢无意识的深吸一口气,接着身体猛地一抖,忽而惊醒。刺骨的冷扒在血肉里,抠也抠不出来,言寄欢痛苦地睁开眼,虚虚往上一瞧,在结着冰渣的视线里,只模糊望见对面两个鬼魅般的人影。
“言公子。”
言寄欢尚未完全清醒,眼看如今境遇,以为自己离那鬼门关只临门一脚,再听面前沉声哑语,只以为是要带他走的无常。言寄欢一时怕极,咽了口唾沫,艰难问:“你......我死了吗?”
......
沉吟几瞬,傅怀瑾恶劣心乍起,他抬了抬眉稍:“可以这样理解。”
闻言,言寄欢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青白,恍然一看,到真有几分死人模样。
“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言寄欢两眼直愣,张口无言。
任谁都没想到,往日里名冠燕城的言氏公子却是个怕死的。傅怀瑾见状,嗤笑一声:“为何要行刺学宫讲师?”
身上的痛楚太过强烈,言寄欢捂着胸口,吐出几口血。恰在此时,小窗外月光清明,遥遥打在他的手边。言寄欢抓了几把光下柴草,视线难得清楚几息,他望向对面座中人,随之闷闷笑了几声:“没成想这鬼界还有审讯的条例,质子殿下。”
不好玩。
见这么快被识破,傅怀瑾蹙眉轻“啧”一声。他摆手,守在黑暗中的侍卫上前,一脚踩在言寄欢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你知道我没有多少耐心,”傅怀瑾笑了笑,“所以我问,你答,听懂了吗?”
“休想!你算什么东西就想审问本公子!呃——”伤口处痛楚袭来,卷动压抑在骨子里的寒意,言寄欢偏头又呕出一口血后,四肢发软,瘫倒在地。
“边岱,”傅怀瑾状似不满向踩在言寄欢身上的侍卫道:“快松些力气,若是踩死了言家公子,该如何是好。”
“是。”边岱虽应着,但脚下力气却仍旧未松。
傅怀瑾见此,嘴角笑意更深。他望向地上不断散发出腥臭的言寄欢,起身朝一侧纪安道:“既然他伤得是大人,要如何处置,大人请便。”
“能杀吗?”
傅怀瑾眼眸稍暗:“很抱歉,不能。”
“......殿下为何要留着他。”
“至少,大人应该清楚他要杀你的理由,不是吗?”
纪安微怔,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
傅怀瑾继续道:“而这个理由和太子殿下有关,对吗?”
纪安呼吸一窒。
近几日,应州发生了件大事,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言论,说是离道庭几十里的村落里,有位善人高价收粮。这本不是个稀奇事,可这位善人给粮商们的粮价却是实在稀奇。
那平日里五十文一斗的粮食,在善人处,竟收得了一百五十文一斗。
消息一出,各地粮商蠢蠢欲动。
只是凡事喜忧参半,尤其是堆挤在道庭的饥民,即便都城内设有三座粮仓,但只出不进,眼下已然半月,每日都是稀粥掺糠,一些人开始叫苦不迭。
在闻此消息后,怒上心头,纷纷摔碗痛骂。
“本来应州灾祸时粮价就高,如今那卖粮人这么一搅合,岂不是更不给咱们老百姓留活路。”
“一百五十文!这已经不是高价了,这简直是天价啊——这是存心想把我们逼死啊——”
靠在墙角的饥民被鼓动的泣泪连连。
连骂半日,直至在日落西沉时,有一群人暗暗打定了主意:既然买不来咱就抢,反正咱们人多势众。
主意一定,众人一拍即合,浩浩荡荡的开始朝几十里外的村落转移。
于是乎,翌日大早,晨雾还未散时,村驿的木门就被一群人敲得震天响。
长珏冷眼站在二楼窗前,望着门口闹哄哄的百姓,手中长剑铮鸣:“殿下,我会把他们赶走。”
晏温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的靠在侍奉他穿衣的闲君身上,闻言,只摇头道:“不必理会,只由着他们闹。”
长珏:“医师说您该静养。”
晏温将眼前乱发拨到耳后,起身下榻,行至窗栏前,偏眸轻睨,并未回长珏的话,只问:“告示都贴了吗?”
长珏默了默,答:“都顺着要道贴满了。”
晏温点头。
而就在这时,内室敲门声响。夏乘歌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太子殿下,代城粮商求见。”
代城?晏温犹疑不语。
闲君见他疑惑,上前整了整捞在衣襟里的系铃,说:“代城离应州不过十几里,因地土肥沃,粮产丰饶,就连燕都的粮食大多也是从此地运来的,不过......”闲君凑到晏温耳边,低声道:“听说最先给应州粮行涨价的也是代城。”
闻言,晏温来了兴致。
闲君见状,也知晓了他的心思,扬声朝外道:“传。”
门外仍旧闹哄。
代商坐在屋内,目光精明的在面前四人身上滑了一圈,最后停在中间主位身着华服的少年上。
他眯了眯眼:“不知阁下想要多少粮食?”
晏温轻靠在软椅中,眉眼稍抬:“你此次所来运有多少粮食?”
代商捏着茶盏的指尖微微颤抖,脸上兴色却是遮也遮不住。晨光下,他倾身试探道:“阁下难道是想......”
话音未落,身后屋门大开,三个衣着不凡的小厮抬了几只木箱挪了进来。代商忽而怔住,接着眼露精光,放了茶盏就要上前查看。
随着箱子打开,在代商倒吸一口凉气中,晏温徐徐开口:“不知这些钱币买你的粮食,够不够?”
“够、够......当然是够的。”
代商整个人都要扑进箱子里,他哆嗦着抚上这些钱币,左右珍惜的亲了亲,皱巴巴的五官笑在一起,露出几颗镶了银的牙齿,黑漆漆地,看得晏温一阵恶寒。
小太子转身欲走。
“阁下稍等——”
这代商猛地扑上前,在手指将将捉上晏温肩膀时,寒光四溢,只一瞬,刀尖横在喉前,堪堪一寸之距。
长珏沉眸拔剑挡在晏温身后。
代商吓白了脸,粗胖的手指僵在半空,他垂眼瞧着脖颈上闪着冷光的剑刃,额上冷汗直冒。
“阁下......”
晏温侧眸偏身:“长珏,不得无礼。”
“是。”长珏恭敬颔首,默默收回剑刃。
代商脚下踉跄,幸得身旁木箱倚靠才没跌坐在地。经此一遭,这代商再不敢越礼待人,他学着长珏礼数,退后几步拱手向晏温道:“此次我来得匆忙,只运有五车粮食,若阁下不嫌弃,代城中还有约莫十车余粮,不日我便遣人送来,可好?”
“那十车余粮是另收钱么?”
代商笑道:“那是自然。”
闲君盯着这人腆笑的银牙,心底不觉唾骂,真真是不要脸,别说十车粮食,小殿下此次给的银钱就是买那代城的粮仓都绰绰有余。
念及此,闲君咬牙,恨不能给他一拳。
察觉到身旁人陡然而生的泼天的火气,晏温拍了拍他紧攥颤抖的拳头,安抚的笑了笑。闲君抿唇,垂眸无言。
但到底是松了手。
小太子再回头朝那代商道:“既如此,那我便应下了。”
代商蓦地抬眸,大喜过望,脸上肥肉抖动。
“只是,”晏温瞧向窗外涌动的流民,故作为难说:“本来计划着得了粮食便离开,可眼下外头流民众多,这五车粮食放在我这保不齐哪日就守不住了。不知能否等那十车余粮运来后,一同交钱给货?”
“这......”
代商瞧了眼院内站着的十几守卫,眼皮跳了跳,心下腹诽这人带了那么多守卫如何会守不住。但如今也是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冤大头”,不狠狠宰一笔,也是可惜。
想到这,代商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得答应。眼看到手的钱箱被抬走,他皱眉不舍,忙不迭派人送了信去代城,只乞求着那边能快些运余粮过来。
而比余粮来得更快的却是那道庭青陵君的来信。信的内容不长,可通篇都在数落晏温此举的不是,依旧是他熟悉的长辈姿态,明里暗里强调自己是为了太子殿下着想。
晏温听得实在不悦,指骨轻扣桌案,在闲君念完后的下一秒,淡然抬眼:“烧了。”
“是要烧了,”闲君嘟囔着:“三张纸里竟有两张都在说我们小殿下的不是,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晏温撑着下巴:“他说的难道不对?”
“当然不对!”闲君把信往炭火里一扔,道:“殿下明明就是顶好的人。”
万籁俱寂,闹了几日的百姓还蹲坐在雪垄上,只是与聚集在道庭的流民不同,他们身后是十几只挡风的临时搭起的简陋营帐。
闲君望向那些营帐,和帐前烧起的冒着热气的粥食,小声说:“若不是殿下,恐怕那些人早就饿死了。”
晏温被这席话逗乐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这人皱起的脸颊,无奈叹道:“你啊——孩子心性。”
“才不是孩子心性,”闲君由着晏温捏脸,“况且也不是我一人这样觉得。”
“还有谁?”
“质子殿下啊。”
闻言,晏温身形一顿。
直到闲君离开,因着提到某人就乱了心神的小太子直愣愣的躺在榻上,合了几次眼都睡不着后,果断放弃,拽过衣架上的袍子,推门而出。
昏暗墨色下,只听得脚踩木板声,咯吱咯吱,落在心尖,更加引起晏温思念心绪。
多日未见,也不知那人在燕都过的可还好。
晏温靠在二楼阑干前,暗自神伤。
他怕他会把自己忘了。
“傅怀瑾......”
晏温缓缓倚在木栏前,小心翼翼抚上腰间匕刃。浅淡光晕中,游荡的是凌乱无尽的思念,它们错综复杂的穿梭在这静谧暗色里,如游魂般漫无目的的晃着。
直至一声喑哑门声响。
汹涌的心绪径直铺落在来人风尘仆仆的身影里。慢慢与晏温脑海中的轮廓重叠。
此时,月亮穿透云层照进来。
来人仰头,面上依旧是晏温所熟悉的笑容,因是背光,小太子一时看的不真切,可心脏处传来的剧烈颤抖却是比自己更快认出他。
晏温抬手按上心口,他不可置信的盯着来人,哑声唤道:“傅怀瑾。”
“阿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