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还有半个钟头就到午时了,令知知边逛着园子边观察着伙计们的工作,有时候上前用手比划指点一二,孙客趁机在旁边学习。
她这副闲散的样子,像是心中有数了一般。
阿荇拉着小虾在水池边说着些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已经全然不顾及这是别人家的院子。
阿藻在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早就对这些噪音免疫了似的,双眼宛如清澈的湖水,聚焦在池中悠闲游弋的锦鲤身上。
她微微勾着嘴角,伸出手,几颗鱼食从她的指尖滑落,轻盈地落入水中,池面上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令知知见到此景,不由得戳戳旁边的孙客,满怀真心的欣赏道:“真美啊。”
孙客的头这才抬起来,看着眼前阿荇捏着小虾的耳朵,不懂令知知所说的“美”在何处。
后来他心中在想,莫不是这二人吵闹得过于大了,令知知是在阴阳怪气呢,就走上前去给他们使了个眼色。
阿荇把撸起的袖子放下,尴尬地“咳咳”两声。
令知知还目不斜视地盯着阿藻,她身上那种专注与宁静,仿佛隔绝了一切吵扰,与整个水景融为了一体,像是一副和谐的画卷。
“知知?”孙客轻声叫她。
她贪恋眼前的美景美人,片刻后回过神来应了一句:“嗯?”
“在吵什么?”或许被阿藻自身的氛围感染,她的这句话也轻声细语。
阿荇气鼓鼓地说:“我说此水池,旁边并无什么石块栏杆包围,若是小孩子在此处玩闹很容易掉进去,”她把图纸拿过来,上面有她画得七扭八歪的护栏,“这样设计,会不会好一些?既安全又美观。”
令知知看了看图纸,再盯着阿荇,脸上的微笑僵在那里变得虚假又牵强,说:“安全在哪里?美观在何处?”
“不美观吗?”阿荇自己瞅着自己的画作,越看越满意。
“倒确实是个问题。”孙客在旁边打圆场,“听说来此景画像的人蛮多的,若是失足掉落水中怕有不好的传言啊。”
令知知问:“画像?要画像干嘛?”
小虾跑过来,揉着耳朵狠狠瞪了一眼阿荇,和令知知解释说:“每年八月初二,白子城在北面有个相亲会。夫人们会将自己未出阁的女儿们的画像挂在树上,若有对哪位姑娘动心的公子就可以将画取下,对应上面的数字到隔壁佳偶园里与姑娘一续。”
“和揭皇榜一样的?”令知知还没听过白子城还有个相亲角,扑闪着睫毛。
“没错。”小虾继续八卦道,“为了寻个好夫家,姑娘们可是煞费苦心,先是为了画像要去做造型,然后再去挑画师,为了给男子留下家室显贵的好印象,连这背景都开始争相斗艳起来。”
令知知环顾四周,并未观出此处有什么优于别处的景观,不解地问道:“白子城中有许多花园,光陆家花园里就有那么些小园子,为何姑娘们偏偏都要来这处画像?”
小泥鳅笑嘻嘻地挤开旁边的阿荇,说:“听说西街染坊老板的女儿刘新月,长相普通,从小寄养在乡下姑婆家,女红才艺是一窍不通。”小泥鳅的声音故意压低,“已经三十有五了,但因为在此处出钱画的像,那光线景色将她衬托得绝美,被来此游玩的忠毅王相中了,这一下子平步青云,如今连刘进喜去朝冕城见她都得叫声忠毅王妃。所以大家都来这画,也是想接些好运。”
令知知听了一堆,只在乎钱,问:“来此处画像,还要收钱啊?”
“当然,这叫‘场景费’。况且能来此并且请得起画师的,都是有钱家的姑娘,才不在意这三瓜两枣。”
“既然都是同一个场景,不必每个姑娘都过来此处画吧,直接把景色拓印下来,再添上人物不就好了吗?”令知知着实不能理解有钱人家心里想着什么。
“之前就有姑娘这样做了,谁成想,那城北的树上挂的画,背景全一模一样,那一年就只有两对成了,还都是在此处现场画的。这布景每年都所有不同的。”
孙客问:“自己添些其他的景物上去不就好了吗?”
“但那年之后,这陆家花园和佳偶园联手把这相亲角独揽了,只要想参加相亲角的都要来此画像,小姐们穿什么摆什么姿势也都得听园里画师的安排。”
小虾十分有经验,甚至预想到了令知知的下一个问题,“其他地方自然也有相亲角,但前去的男子姑娘论门第论才貌,都不如城北佳偶园的相亲角。”
令知知琢磨着什么,突然思绪拐到了其他地方,问:“小虾之前在城北混的,所以能知道相亲角画像的事情,”她眼神埋怨地盯着孙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孙客一看自己引火烧身,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令知知看他这副呆傻的模样,双腮鼓起,气冲冲地拿起阿荇画的图纸跑到阿藻旁边去了。
小虾和阿荇一脸同情地看向孙客,孙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
令知知进入工作状态后,会自动屏蔽掉一些儿女情长的琐事,比如刚刚还在生孙客的气,现下就拿起量尺丝毫没有情绪地在池边比划起来。
阿藻见她来了,怕被说在此偷懒,拍拍衣服站了起来,但表情丝毫不慌。
“阿藻。”令知知唤她。
她故作镇定,但其实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翘起一根指头指向树下的宣纸,准备解释:“掌柜的,我……”
令知知扭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看见远处有一张木椅,就拖过来放在池子正前方,说:“你坐。”
阿藻木讷地坐下了,没弄明白令知知究竟要作甚。
令知知又想了一想,从旁边的偏房里拖出一张桌子来,孙客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看起来阿藻有些紧张,令知知想了想道:“阿藻,你将手撑在桌上,然后扶额。”
阿藻照做,尽管令知知没有明说,她只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但此刻的她,轻柔又优雅。那手指纤细又修长地搭在洁白的额前,不安的情绪在眼神中微妙地体现,但没有破坏娇媚的感觉,而是增添了一抹吸引人的魅力。
令知知还是不满足,又抱来一个插了荷花的花瓶,放在桌上。最后再拖来一个蚕丝透光屏风放在侧后面。
后退几步,此时的美人与景,才让她满意。
回头一看,小虾已经被惊得张开了嘴,孙客傻笑着给令知知竖了个大拇指,被她忽视。
管家听见物品拖动的声响,又慌张地跑出来,看见眼前的一幕也由衷地赞叹道:“真是美景佳人啊!”
阿荇连忙跑过去,说:“阿姐,真是太美了!”
大家欣赏的目光让阿藻十分害羞,脸上泛起红晕。
“把你家画师叫来,给我家姑娘们都画上一张。”令知知霸气地和管家说道。
管家笑着应下了,还承诺此画一出,白子城各位爷必定较劲争抢。
不论是伙计们还是路过的丫鬟,都将此处围成一个圈,夸赞这个布景十分好。
眼前的画师给正给阿藻的画像上添上最后一笔,令知知看向小泥鳅的身后,问:“不是叫你去喊人吗?怎么没来?”
陆家花园的画师果然非同一般、技艺精湛,才画完围观地人们就拿起欣赏起来。阿荇也娇羞地上前坐下。
小泥鳅说:“陈姐说她不喜欢画像,就不来了。”
“不来了?”令知知歪着嘴,怀疑道,“你没冒犯到她吧?”
小泥鳅难为道:“怎么会呢,我都按掌柜的你说的去请了,可是你也知道的,陈姐一向不喜这些。”
令知知也知道小泥鳅为人处世最为圆滑,定是相信他的口才才派他去请的,于是她说:“罢了,不勉强她。”
一会儿阿荇和玉蓉的画像也画好了,令知知欣赏了许久才让他们细心地收好。
管家把令知知拉到一旁,晦涩地说:“我们家这画师可不便宜。”
“您的意思我明白,我孔明楼绝不是拖欠银钱之辈,不过现在日头正盛不适作画,下午我家还有四个男子也要画像,也得劳烦您家画师了。”令知知诡计多端地勾起嘴角。
管家一听是一笔大生意,当真是小看了这孔明楼,连连鞠躬道歉。
令知知抬头看向太阳,故意道:“今日午饭……”
“陆家花园定给您安排好咯!”管家行礼后跑跳着进了后厨。
一群人埋头吃着饭,玉蓉担忧地问:“掌柜的,我们今日不是来出工的嘛,怎么画起像来了。”
陆家的吃食虽然不丰富,但比起千娇堂的口味,要更合白子城本地人。
小虾吃得正高兴,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没心眼地说:“什么出恭不出恭,吃饭呢,你说这怪恶心的。”
令知知给他头上来了一下,然后对玉蓉说:“这不是赶上了吗,况且这画像我还留有用处。”
小蟹一听,装作很无辜地说:“掌柜的可别把我家玉蓉的画像挂到相亲角去,她已经结婚了!”
令知知知道他在开玩笑,便笑着说:“不会不会,我家的姑娘不愁嫁!”
孙客吃饭时被挤到了离令知知最远的地方,虽是不挨着,但眼神却容易对上。好几次好不容易令知知扫了他一眼,他笑起来正准备搭话又被无视了。
小虾挪了挪凳子,小声和他说:“孙哥儿,您可是惹到大麻烦了!”
孙客皮笑肉不笑,不似往日那般儒雅道:“这还用你说啊。”
到了下午,管家告知令知知几人说陆家几位老人还在小憩,提醒他们不能再像早上那般吵闹。
令知知应下了,说只是画像,不会吵嚷的。
管家放心地带着一队侍卫离开了。
令知知看一群人又围在池边看画像,自己偷偷溜走了。
几个园子她都已经看过了,但细节处还想再多观察观察。于是她又从进门处开始绕园子,时不时蹲下丈量,时不时又爬高眺望思考。
属实是累了。令知知爬到假山上的亭子里坐下,用手蘸水在大理石桌上画着些什么。
伙计们虽然跟着令知知一段时间了,但学的手艺也都是些修修补补的功夫,更别说才来了不到一月的姑娘们了。陆家花园修缮这座大山,还是压在令知知一人肩上。
“为何叹气?”孙客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我刚刚叹气了吗?令知知想,只是碍于自己还在同他生气,并未答话。
只听见假山下的脚步渐行渐远的声音,令知知装作不关心地趴在桌上。
她埋怨道:“要走便走,说什么话嘛。”
“我没走。”
孙客的声音在她右耳响起。
她猛地抬头,正碰上孙客的下巴。
“啊。”他没料到,瞬间疼得闭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令知知关心则乱,急切地扒开他捂住下巴的手问:“怎么样怎么样?咬到舌头了没有?”
“嗯嗯。”孙客闷哼两声。
令知知连忙随便拿出手帕,替他捂住下巴。拉着他就要往外走。
“骗你的。”孙客说。
令知知松开手看着他,手帕随即掉下。她重重坐下,脸色阴沉,明显更生气了。
孙客讨好地坐下,将头抵在桌边,试探道:“知知?”
令知知不理他。
“你听我解释。”孙客直起腰将令知知的脸捧起来,“自肖家婚礼那次,我便见识到许多白子城的特色民俗,为了更了解你、了解这个地方,我便去书肆里借了本白子城民俗录来看。那八二相亲角也记录在册。”
令知知看着眼前这张脸,眉宇间的英气夹杂着深深的柔情,仿佛能融化百年的冰河,更别说令知知那颗扑通扑通跳着的心了。
“我们回白子城,还没遇上过八月初二呢,不是吗?”
他说的不是“到”,不是“来”,而是“回”。
不知是因为他从小生长的环境使然,还是因为经历了够多,他的脾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好几次令知知火气上来了,他的言语都如细密的雨线般不急不躁,温和地将火熄灭。
令知知每次一看间他这张面容姣好的脸,气性就消了一半了,再加上那温柔淡定的话语、合理的解释,她不由得感叹老天爷虽损,但偶尔也会大发慈悲。
“真是如此?”令知知眉毛上挑,两只手扶上他的手腕。
孙客看令知知的面色已雨过天晴,乘机捏了捏她的小脸,笑着说:“我怎会骗夫人。”
阳光透过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