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个春弄清楚那些竹桩是干什么用的时候,她人已经站在上面了。
她都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本想跟那个叫夏翠的姑娘好好解释一番,熟料那个美丽的姑娘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领着众人从她身边急匆匆地走了过去,而她也就糊里糊涂地被推上了竹桩。
夏翠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跑路?偏偏她是在正中间的位置,从竹桩上跳下去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人在场外堵着,不可能。
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跳了。
筝弦上的一个连摇花指,在这沉寂之夜如空谷泉音,瞬时将楼内楼外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在立于竹桩上的舞姬身上。
只见领头的夏翠双臂一扬,长长的绿袖如滚滚碧波朝着楼内在座汹涌而来。
她一足脚尖点于另一只腿的膝盖处,支撑全身的一足直立于竹桩之上,半边脚掌没入空心的竹桩内,随着她双袖挥舞,桩内的脚掌缓缓旋转,越来越快,长袖飘摇的一圈一圈好似碧海里的一个漩涡,就在漩涡快要将夏翠吞没时,轻弦重挑,一个艳红的身影从漩涡里飞了出来,夏翠像一只破笼而出的鸟儿,在墨色的夜空张开火红的双臂,几欲腾空归去。
“好!”楼内有人大赞一声。
随着笙箫管笛四乐齐鸣,方阵上的舞姬也开始翩翩起舞。
个春在其中滥竽充数,看见别人挥袖,她便象征性地抬抬手臂,看见别人曲腿,她便微微抬起一只脚。因为不会,她不仅比其他人慢了一拍,而且摇摇晃晃动作笨拙,不时被旁边的丁若狠狠瞪眼警告。
然而鸭子终究赶不上架,个春心有余而力不足,就这么蹩脚地在队中跳了一会儿,立马就被楼内的人发现了。
“喂!中间那女子!”楼内有人叫道:“你是手抽筋了还是脚抽筋了?”
话音刚落,就引起一片哄笑声。
“我看是手脚都抽筋了!”另一人附和,众人再笑。
个春并不在意楼内人的调笑,但感到有一阵不甚自在的注视,她本欲朝楼内望去,抬头正好撞上夏翠的视线,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所包含的怒意却让个春准确地感受到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帮别人没帮好反倒遭人记恨,何况个春的这个忙还是被强迫帮的。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自己还要向夏翠道歉吧?
个春正无奈地想着,丁若突然出声提醒。
“注意脚下!”
话音刚落,个春脚下的竹桩突然往下降了一截,那种原本坐在椅子上椅子突然被抽掉的感觉,心都跟着一块儿下坠。好在个春道士出身,还是有一点功夫,立马用脚尖勾住竹桩,将倾斜的身子稳稳地正了回来。
此刻,笑青舞翠进入高潮,所有舞姬脚下的竹桩都开始忽上忽下来回伸缩,舞姬们轻跳着去踩不同的竹桩,舞步像蜻蜓点水一般灵巧轻盈,她们一边旋转,一边手拉着手开始向中心倾斜身子,渐渐组成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朵的形状。
没有人来牵个春的手,她便胡乱蹦跳着给她们让道,不知不觉却被舞姬抬起的手臂笼罩在花型中央。
“快下来!中间是夏翠姐站的地方。”
个春巴不得一句解脱的话,刚要跳下来,脚下竹桩忽有隐隐震感,桩内空心处突然冲出一支新竹,拖着她摇晃的身子快速向上生长着。同时,所有舞姬倾身后仰作怒放状,脚掌下的竹心内也有新竹顶着她们向上飞升。
个春脚下的新竹以三倍于其他舞姬脚下新竹的速度直冲天际,等个春回过神时,她离地面已有十丈之远,而且还在往上,大有刺破明月之势。为了不掉下去,个春凌空一个翻身,以手代足,紧紧抓住竹尖圆木,倒立于飞升的竹尖之上。
淡云轻衫,皓月纤影。
远远看过去,个春像是月宫中一只立于芦苇上的蜻蜓,茕茕只影,遗世孑立,似乎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给人一种不忍侵扰的美感。
楼内顿时一片喝彩。
而仍处在飞升中的个春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这根竹子还要上升到什么时候。她虽然会一点轻功,但是从来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贸然跳下去必定非死即伤。要想下去,至少得等到它停下来。
可是……
正在个春思考着如何保命的时候,楼内又是一阵热闹的欢呼。
只见许多五颜六色的绸带接二连三地从楼内飞射出来,一条一条分别朝飞升着的舞姬的腰上缠过去。待每一条腰带选中一个舞姬,楼内的人用力一拉,被绸带缠上的舞姬便被拉进了楼内,激起层层笑浪。
也有两条绸带同时缠上一个舞姬的,这个时候就由舞姬选,素手抓住哪一根,另外一根绸带便自动放开,重新择人。
真是花好月圆夜,两情相悦时。
无奈热闹是他们的,属于个春的只有心惊肉跳。
下面的人只顾自己玩耍,哪里有人来管她的死活?思索再三,个春觉得不能坐以待毙,瞥见翻飞的腰带,她灵光一现,试着慢慢地挪出一只手,将在腰侧飘飞的两条腰带抓住,在腰间打了一个死结,然后用左手将右侧的腰带绕过竹子拉到左侧,再换右手将左侧的腰带拉到右侧,这样,她与竹子之间固定了一段距离——刚好是可以滑行的距离。
个春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后,试了试腰带的韧性,只要她速度够快,一定能在腰带崩断之前落回地面。个春深深吐出一口气,在楼内下一阵起哄爆发之时,如同一只折翼的鸟儿,急速下落。
“风头都被她抢尽了,夏翠姐气得脸都绿了。”
“自从她飞上笑青竹,准赞王的视线一直都在她身上,夏翠姐有好脸色才怪。”
“不只是准赞王,我看见公子也一直盯着她看呢。”
“是吗?”
“你看,公子现在还看着她呢……”
……
个春在下行的厉风里听到了一段叽叽喳喳的对话,她以为快到地面,就在她偏头向下的时候,突然飞来一把菱形飞刀将她的腰带咔嚓一声生生割断!变故发生的太快,个春想伸手抱住竹子时已因距离太远而为时已晚。瞬间失去支撑,个春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坠落,眼看着要命丧黄泉。
千钧一发之际,楼内突然飞出一条暗红色的绸带,将个春拦腰一缠,稳稳拖住。
“公子出手了!”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所有人又欢呼起来,仿若刚才并不是一个人濒临死亡的恐怖场景,而是一场精彩至极的猎艳游戏。
有惊无险。
个春刚稍稍松了一口气,忽而腰上一紧,身体不由控制地随着那条绸带往楼内飞去。撒网的人开始收网了。
楼内酒香醉人,粉香馥郁。
也不知是否还有临空高飞的缘故,个春看着下面杯筹交错,酣畅淋漓的场景,只觉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滚。
绸带将她带至七层,待她脚尖着地,个春连忙扶住栏杆,一阵干呕。
“既然恐高,为何还要爬那么高?”
半晌,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个春回头看向救她的男人,却见这男人戴着一张罗刹面具,狰狞丑陋地,便是见多了妖魔鬼怪的个春都忍不住吓了一跳。
惊魂甫定,个春终于回了一些神智。朝踏座上的面具男人微微抱拳:“在下个春,刚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男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道:“明明害怕,还装的这么老神在在。”
个春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接,面色微红,心下甚窘,但仍强装镇定。
虽然面前的男人颇有神秘,但从前面种种来看,他的地位绝非一般,自己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如果得他应允,想必丁若夏翠也都再没有阻拦她的理由。于是便对男人道:“这位公子,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否让在下先走?”
男人隔着面具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直到个春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才听他缓缓道:“当然可以。”
个春正要答谢,却见他执起两只酒杯,并将其中一只递到她面前,道:“好歹相逢一场,喝一杯再走?”
个春看着杯中轻盈澄澈的液体,看着握住酒杯那几只修长如玉的手指,也不知是不是那酒的味道。个春只觉一股清淡幽静的清香随着呼吸飘进她的体内,使得她脑子里因惊吓而紧张的弦慢慢放松下来。
“恩?”男人的手又往个春面前伸了几分,玉骨似的手指,简直美得刺眼。个春忽然脸一红,慢慢将酒杯接了过来。
“干。”男人一个简短的字,已先干为敬。
个春跟着一仰脖子,也一口饮尽。
酸辣苦辛咸经过味蕾滑入肚中,个春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酒,难过地连眼泪都流出了一滴。
“这是……什么酒?”
然而话音未落,个春就感觉天旋地转,脑袋里如同穿开一个大洞,白茫茫的光从洞里射出来,将她所有的意识全部吞噬殆尽。
醉得这样快。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知道酒的名字,就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男人看着倒在他座椅角上的个春,良久,缓缓伸出一只手,轻轻抹掉她眼角的泪珠。
“它叫黄泉孟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