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劫之后，免不了抱着侥幸心理得意张狂起来。鬼也不例外。

个春安宁平和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有生意找上门。

道士的本职虽是降妖驱鬼，但有时为生计所迫，作法赶尸，测命算运，作为道士的副业也无可厚非。

梅老板做了十几年胭脂生意，武兰都的胭脂水粉铺近七成都在他的名下，每年大把金银赚进不说，业界老大的名号可算是当仁不让。然而一个月前的一天，几近破产的杜家铺子突然猛提自家水粉的价格，一夜之间，价格翻了三番！

开始梅老板以为杜家出了新货，偷偷派人花高价买了些回来研究，结果色暗香浅，颗粒粗糙，分明还是杜家那些卖不出去的劣质品。梅老板见过这类故作玄虚的促销手段，以为杜家这次不过是垂死挣扎，出不了几天就会撑不下去，便不甚在意。

然而出人意料，杜家自从提价后，都城女流像疯了一样争相购买，杜家的脂粉价格不仅没掉下来，反而一抬再抬，发霉的存活被抢光，预订的单子都排到了下一年。短短半个月，杜家就抢走了梅老板一半的老客户，更有谣言：胭脂水粉铺，梅家坐千屋，香行一夜春，老梅让老杜。

梅老板终于坐不住了，又派人暗中打听，这才知道，杜家在提价前几天闭门歇业，铲石刨土将自家祖坟挪到了城郊的向明山，向明山风水宝地，杜家之所以病树回春，原是祖上阴魂新迁，轮转风水了。

而梅老板这次来，就是想让个春去向明山收服杜家祖坟中的阴魂，不要让那些阴魂再作作祟祟，乱挡他家的财路了。

阴鬼乱扰人间事，道士替人除之，很正常。

然而令个春犯难的是，这梅老板，是一只鬼。

“梅余香之所以敢自曝身份，一是久仰道仙大名，相信道仙正派侠义，境界高深，不似一般庸俗假道，不辩是非，不明好坏，见鬼就杀；二来，出于尊敬，出于信任，不向道仙隐瞒身份，也是在下恭请道仙的一片诚意。”

梅余香说完，见个春似不相信，抡手就将脑袋提了起来，肥嘟嘟的脖子瞬间冒出幽幽蓝火，可不是常见的鬼魄么。

个春看着这个三四十岁模样留着八字胡，穿一身牡丹绣花袍子，挺着一个大肚子的鬼，第一次对自己辨识鬼的能力感到懊恼。

“念你无害，我不收你，速速回去罢。”

“道仙，您要拒绝在下？”

“我是替人除鬼的，不是帮你们鬼斗的。”

“道仙错也。放任杜鬼作祟，在下家产破败，妻儿丈母只得流落街头，忍饥挨饿，以致送命，于人而言，岂非鬼害人耶？道仙既是为民除害，焉能坐视不管？”

鬼请道士捉鬼，真是稀罕。

然而梅余香似乎也说得在理，尽管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先回去，容我考虑考虑。”

一看有戏，梅余香喜上眉梢，八字胡都跟着颤抖起来，表情生动地都忘了自己是只鬼。

“道仙果真是百姓福音，人间菩萨。在下先替妻儿丈母谢过道仙了！”

梅老板离开后，个春慢慢抽出斩芒剑，紧锁眉头：我不能感应是否为鬼便罢，怎么你也毫无反应了？

***

向明山距城三十余里，戴绿含波，像是嵌在荒漠中的一块翡翠，实乃风水宝地。

梅余香为了避嫌，没有亲自陪同，将杜家祖坟的大概位置画在纸上，或许鬼笔不稳，让个春耗费半天时间，才在午时三刻找到“杜淡浓之墓”。

此墓坐北朝南，坟上的土褐中带红，刚翻新过，碑石很破旧，右上方缺了一块，碑前摆放着一块泥砖，插着三根燃尽的香灰，三只青花丽碗，分别盛着水果、米团和熏肉，碗底还压着几张铜钱纸。

迁祖坟相当于给死去的人搬新家，杜家给祖上迁来的地方好，怎么不顺带将祖坟修葺一下？与邻坟们相比，实在寒碜。尤其是离它最近的那个“孟容秋”，墓碑边角金银镶嵌，碑瓦琉璃溢彩，算是墓地豪宅了。

尤其墓旁的一棵桂花树，枝粗叶茂，高约十米，将整个墓身遮于阴下；其花簇拥团团，甜香绵长，闻之如饮甘酒，绕舌三日而不绝。在这放眼望去都种着不足半米长小青松的墓地，这棵桂树古朴典雅，雍容大气，怕是嫦娥门前的桂树也不过如此。孟家人必定是花了大价钱。

与这样的贵墓做邻居，杜家的人怎么能不考虑这位杜淡浓先祖的心情？

个春粗粗打量了一会儿，发现这座坟墓除了尤其破旧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现象。

鬼魂要想庇佑后人，干涉人间事物，总得出坟现形，正午阳气最盛，除非是厉鬼，一般的鬼都会老实地呆在坟里，但因道行浅薄，控制不住身上的鬼气，这时，被正午的阳气一照，就会有青烟阴气，或是引来喜丧之物。

若是厉鬼，恐怕不等她走到坟前，它就会从坟墓里跳出来逃之夭夭，这时，必定会风起云涌，乌云团团，哪怕是晴空霹雳，三伏冰雹，也不足为怪。

然而，杜家的祖坟上根本不见什么阴气笼罩，坟冒青烟，乌鸦鸣碑。再看看天空，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得很。

小鬼不是，厉鬼也不是，或者，杜家的祖坟里根本就没有鬼。

个春正思索着，忽闻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转身一看，一个手挽竹篮的姑娘正朝这边走过来。

这姑娘一身蓝花素衣，皮肤微黄，双颊红润，浓眉大眼，明亮的眼神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一根乌黑发亮的大辫子斜挂在肩头，辫梢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晃，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是一条蛇呢。看起来像是个大户人家打杂干粗活的使唤丫头，手上挽着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些碎花杂草，像是刚从山下采摘上来的。

个春与她对视良久，两人都毫不掩饰眼中的打量与猜疑。末了，那姑娘先开口：“这位妹妹看起来像是道教中人？”

“在下紫竹观弟子个春。”

姑娘也自报家门，道：“妹妹可唤我金酿，家住城中，做些小本生意。”说完看向杜家祖坟，“妹妹是杜淡浓的后人？”

个春侧身避让，摇头道：“不是。”正要说明来意，猛地记起梅余香反复告诫的避嫌避嫌，于是撒了个谎：“在下是受朋友之托，来向明山寻找他家祖坟，为其测算凶吉。”

金酿点点头：“祖坟墓宅的推算关系到后辈命理枯荣寿夭，妹妹精通易理，原是道中修法者。不过，向明山的坟墓千千万万，妹妹可是找见了要寻的祖坟？”

个春硬着头皮继续说：“还没有。”

“妹妹要找的祖坟里住着的先人叫什么名字？我常往山上跑，远近的墓地认得不少，妹妹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找找。”

临时胡编出一个人名对个春来说有些难度，可是又不能露出破绽，避嫌避嫌，她只得将头皮硬下去。

“白先归。”白谈，对不起啦。

“原是白氏祖坟。”金酿了然一笑，没有丝毫怀疑，遥指对面山坡，“妹妹可往西南方向去，不出五亩地的范围，应该可以找到。”

“多谢。”

“妹妹客气了。”

为了避嫌，个春只得按照金酿所说离开了。

但没走两步，她忍不住回头看。

只见金酿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墓前就地一坐，倒出竹篮里采来的花草，一面编织，一面对着“孟容秋”说起话来。仿佛跟活人聊天，一会儿就有说有笑。忽然，她明亮的眼神投在了杜淡浓的墓前，原本笑盈盈的脸上瞬间有些阴沉。她一咕噜地站起来，毫不忌讳地将杜淡浓墓前的三碗祭食端起来，放在了孟容秋的墓前。

偷祭挪祭是大忌，不但能招致鬼上身，还会让邻墓的先人积怨，相互诅咒使绊，令双方的后人病疾缠身，福衰寿损，进而丧命。可谓是害人不利己的事。

再说，杜家祖坟本就寒碜，还把人家墓前唯一看得过眼的祭食挪到那位“孟容秋”的土豪面前，劫贫济富，是不是有些过分？

金酿看起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大概不明白这些，才会做出这种举动。个春神情严肃，觉得有必要给她普及一二。

“金酿小姐。”

金酿停下手中编织的花环，仰头看她，“妹妹怎的又回来了？”

“万物有灵，人虽已故，却有鬼灵之说。祭食是供养这些鬼灵的，不可以乱动，否则惹怒鬼灵，必定麻烦缠身，祸至丧命。请金酿小姐马上把这些祭食还回杜氏墓前。”

金酿顿了顿，然后笑呵呵地站起来。

“妹妹不知内情，这些祭食，原本就是孟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