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了水来给楼月洁面，然后又端了午膳进来。

只是公主今日胃口不佳，动了几筷子便停箸不食了。秉烛劝了几句，公主却只是淡淡笑笑，似是有什么心事，只让她将午膳端下去。

秉烛暗暗担忧，不由得开口问：“公主可是为了联姻一事而担忧？”

秉烛这么问，楼月愣了一下，抬眼看秉烛眉间似有忧色。

她忽然想，她知道联姻北戎的剧情，但秉烛却不知道，作为西楼公主的贴身侍女，想必秉烛也会担心自己到时候跟着公主背井离乡去北戎的生活吧？倒也怪不得她会担忧。

然后又忍不住想，若按照系统设定，自己真推了云心坠崖，云心也能真的大难不死，那么西楼公主会按照剧情承受国君的雷霆怒火，被关押在寝宫中一步不得出。西楼公主因公主身份、因联姻大事，没有受罚，公主的身边人呢？会不会被国君宣泄怒火，通通处死？以国君的脾性，极有可能。

系统的剧情中没有提过秉烛，所以楼月并不知这个谨言慎行宫女最后的命运。

楼月心中长叹。

因今日筵宴乃重大宴会，衣着、饰品、妆容都要严整精细，所以用罢午膳，离筵宴开始还有几个时辰，秉烛却已经开始了挑选衣裳与首饰。挑好之后，楼月点头，秉烛开始为她梳妆。

双环高髻以缀有金线的赤红色丝带绑成，配以镶着赤色玛瑙的钗环，白皙的脂粉敷面，最后是精细地描眉画眼。

秉烛梳妆的手艺很好。

楼月对着镜子，看到镜中人那双审视的眼眸。

尽管已经穿越成为西楼公主大半年了，但楼月每每对镜，还是觉得不习惯。

很美丽的公主，但不是她。

穿越久了，会不会忘记自己的面容呢？穿越去了一个又一个位面，假装成一个又一个的角色，最后，她会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呢？

她借西楼公主的身份与面容生存，那么由此产生的所有情感，是属于西楼公主的，还是属于她的呢？云心的黏人，是因她是西楼公主，是她的姐姐，还是因她这具躯壳中的灵魂？如果有人爱她，那么那个人爱的是西楼公主，还是爱的是她这具躯壳中的灵魂。

到头来，我，又是谁呢？

楼月的心，忽然有些怅然。

自己的面容会在经年的穿越中变得模糊，自己的性格也会在经年的穿越中变得面目全非——比如说，将一个无辜的少女推下悬崖这件事，她竟然会答应系统。

若是穿越的时日再久一些，系统有更多过分的要求，比如让她去杀人、让她去为祸一方，她会照做吗？

楼月竟不敢想下去。

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心中沉沉，心事似有千斤重，却无一言可向人言说。

楼月觉得很孤独。

梳妆罢，又换好层层叠叠、华丽复杂的赭红色宫装，一个下午的时间竟就这么过去了。

筵宴的时辰快到了。

楼月准备出发，谁知帐篷忽然从外被人大力掀起，楼月看过去，却见云心提着裙摆、皱着一张脸冲了进来，然后看了镜前梳妆的楼月一眼，她忽然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哇一声便哭，将整个人埋在了她的床铺上。

一头雾水的楼月与一头雾水的秉烛对视一眼：？

紧跟着，云心的贴身侍女跟进了帐篷，见状忙对楼月行礼，解释道：“西楼公主恕罪，公主刚被君上斥责，现下心情不好。”

楼月听了挑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云心公主不是团宠吗，系统剧情中，那可是被国君王后捧在手心里的，怎么却被国君斥责了？

她问云心的侍女：“为什么被君上斥责了？”

侍女答：“因夜间筵宴上君上会宣布联姻之事，所以今日公主一直在君上帐中，说北戎的七王子品行恶劣、不是良配，希望君上不要将您送去北戎联姻。君上大为恼怒，重重斥责了公主。”

楼月：……

她起身坐到床铺边上，看着扑倒在床上啜泣的云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道：“云心，联姻之事已成定局，你还去找父王，不是徒找斥责吗？”

云心枕着她的被褥，侧过脸来，眼眶红红的，脸上犹带泪痕，抽噎着回道：“我以为、我以为我能劝父王收回成命的。以前父王最听我的话了，我要什么他都给我，可是……可是这回他却让我不许多嘴，说我什么都不懂。”

楼月望着云心，心中微叹。

这件事已成定局，她这个当事人都没有激动，谁知云心却替她委屈上了，竟还在坚持着劝说国君。

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天真而娇憨，哪怕以前受过西楼公主的欺负，但却从未记恨过。如今她因与楼月关系转好，便真诚地为她联姻的命运而感到伤心，并尽全力地想要帮助她。

她的喜怒随心而单纯，真是难得。

楼月想，她的心是这样澄澈，而她对人的喜欢是这样明净。

难道真的要推她坠崖？她再度迟疑了起来。

云心见楼月长久不说话，她眨了眨杏眼，又有泪水滚了出来，“姐姐，你不担忧吗？”

楼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毕竟不能剧透。她只好摆出无所谓的神态，说，“联姻而已嘛，担忧什么。”

“而且，总不能我与你面面相对，一齐放声大哭吧。”

她伸手扶正云心发髻上歪了的钗环，“筵宴要开始了，你的妆都花了。”

云心被楼月说得不好意思，也觉得自己这样埋在被子里哭泣实在是稚子行为。

她用手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痕，妆被越擦越花。楼月看不过去，顺手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云心道谢，用手帕轻轻拭泪。

终于将哭哭啼啼的云心安慰好，筵宴的时辰也近了。云心的侍女和秉烛一起上阵，替她洁面梳妆，终于将她重新装扮好了。

楼月在一旁看着她，心中不由得苦笑——明明联姻的是我，反而是我安慰别人了。

心累。

她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得心中愈发堵起。

系统的要求到底该如何完成。

真的要推云心坠崖吗？

这个天真娇憨的少女，为自己向国君求情、为自己的命运哀泣。她没有任何错。只是因为系统需要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所以她要被推下悬崖、身受重伤、多处骨折、昏迷数日。

楼月无法接受这个剧情。

可是……可是不这样做，系统的惩罚便会随之而至。

楼月想活命。

她垂下脸，心中天人交战。

良久，她也思索不出什么决定，反而心中愈发烦闷起来。

这时，云心终于重新装扮好了，哭过的眼眶被妆容精心遮盖，看不出什么痕迹。

她为自己刚才放声大哭而感到不好意思，上前挽住楼月的胳膊。

侍女跟在身后，二人一起朝筵宴的地点行去。

……

今日天气极好，夕阳晚照，筵宴颇有北戎风俗，幕天席地地在平阔的田野上召开。厚重的地毯铺在地面上，两国君主的高台搭了起来，坐席依次摆在下首。

初秋夜里微有凉意，但燃烧的火烛带来热意，楼国的歌姬、北戎的舞女先后登场，气氛很是热烈。

国君让楼月挨着自己坐下。

以往这个位置，可是留给最受宠的云心公主的，此番云心只能委屈一下，与北玉与南树两位公主一道坐在下首了。

楼月看过去，云心并没有腾出位置的不快，只是依旧蹙着弯眉，忧心不已。倒是北玉和南树两位姐姐，听说见联姻对象乃西楼，脸上是庆幸又窃喜的表情。

当着两国众臣的面，北戎大王正式携七王子求娶西楼公主，国君则正式答应。楼月心中装着事，也装不出什么羞涩的表情，只心不在焉地陪着走了个过场。

而后，宾主尽欢，筵宴开始。

为表帝王恩宠，国君将自己案桌上的菜赐给楼月，楼月只能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觉得越发无趣，心不在焉地夹了一筷子，却只觉得食之无味。她只好四下胡乱看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七王子的座位在北戎大王的下侧方，显然他极得王宠。倒是他的两个兄长，大王子与五王子，坐在了下首。楼月瞥了一眼，见那两个王子的目光扫过七王子时，分明都是不满。

系统所述的剧情中，北戎的王位交接波澜频出。北戎大王将在一年后因病去世，临死前立七王子为王。此举令北戎大王的诸多儿子极为不满，于是纷纷不听王命，彼此拉拢，率兵叛乱。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大王子。由此北戎内战爆发，且七王子不擅政事、也不擅战事，只知享乐，以致在内战中节节败退。

因此，楼国国君迟迟没有将西楼公主嫁去北戎，而是想等北戎内战结束，分出个胜者出来。嫁女本为两国交好，可若是七王子败了，这还有什么交好的必要？于是，西楼公主的婚事就这么耽误了下来，一直耽误到吴覆造反、楼国覆灭。

将系统剧情在脑中过了一遍，楼月欲收回目光时，却见七王子正狠狠地盯着她。楼月毫不示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七王子见状，气得恨不得捏碎手中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