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又去了杏子街,已是入夏时分,这满是梧桐的街巷缠缠绵绵全是飘絮,身在其中,除了阴冷湿意,总觉得身上黏黏痒痒。
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唐琴今日在家,修养了两日后,千禧今天见她,觉得她气色不错。
李虎在纸坊做工,此时不在家。
千禧担心李虎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率先试探了唐琴的反应,“唐姐姐,如何?那天回家后,李虎大哥有没有骂你?”
唐琴要去河边洗衣裳,千禧便陪她去了,唐琴听完千禧的问题,脸色并没有变,平静温和,“没呢,阿虎脾气不算怪。”
唐琴并没有歇斯底里,连一句怨都没有,甚至眸光也不曾闪避,这让千禧意外。
她那日已经问了李虎很多,大致得出结论是因为房事不合,且从那神婆的话里也能知晓大致原因,也就不再拐弯抹角,“唐姐姐,你生病了?”
唐琴忽的顿住了手,勉强笑了,“呃……小病。”
“那你为何要去找神婆?”
“我……也就是小病……我是受骗……”唐琴支支吾吾半天,硬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千禧蹙眉,“是妇人病?”
“呃……我……”唐琴脸色一变,嘴巴一张一合的,难以启齿的模样,愣神之间,衣裳险些顺着河流飘走。
千禧顺手一捞,朝她淡淡笑了,“唐姐姐,我们都是女子,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是高长生让我来找你,他病了,却总记挂你的事。他说你做的茄饼最好吃,巴望你再给他做一份呢。”千禧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唐琴脸色缓和下来,回避了妇人病的问题,只谈高长生,“那简单啊,我就是不知他住哪儿,不然定给他送去,他得了什么病?我就说他怎么不来了。”
唐琴说话温温柔柔的,总带着淡淡笑意,是个十分面善的女子。
千禧想起高长生一脸惨白的模样,心里头伤感,悲伤之意不自觉流露,“长生的病不太好,他以后可能不做媒氏,但他说,一定会帮唐姐姐你,不然他不安心。”
千禧此话有几分逼迫意味,唐琴果然被说动了,眼睛里涌起泪水,眼睫不断眨着,眼泪滴进了河里,泛起圈圈涟漪,“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我还以为,他不管我了……”
“他不会的,所以他才托我来,长生都信得过我,姐姐也要信得过我啊。”千禧拿出手绢给她擦了擦泪。
“高媒氏是个好孩子,自打知道我心情不好,他日日都来看我,可我推三阻四,却不想他病了。”
“他啊,七八日没来,我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我实不知该怎么办了。千媒氏是不是我的事情让他觉得难办,他才病的?”
千禧抚着她哭得颤动的身躯,忙道,“不是的,他打小身子就弱,娘胎里带的,他可期待能帮上你了。你要是哪天能高高兴兴去见他,说不准病就好了!”
“嗯……嗯……”唐琴泣不成声,“我说,我说。”
高长生三个月对唐琴的关照,终是让她愿意开口。
唐琴抹掉眼泪,“高媒氏人真好,明明是个小娃娃,但他是个男娃娃,有些事我真不知怎么开口。”
千禧认真听着,“嗯。”
“我有病,是脏病。”
唐琴说完长长的吐息,连吐息都是颤抖的,连在她一旁的千禧都能感受到她呼吸的灼热。
千禧倒吸一口凉气,一般这么说,许是有过被奸污的往事,或是一段不敢言说的情事,这难道就是李虎咬定她在外面有男人的原因?
的确难以启齿。
她压抑着气息,安抚唐琴,“没关系,姐姐,你慢慢说,我守口如瓶。”
“这病困扰了我十几年,我害怕极了,从不敢与李虎说。每到夜里,我就瘙痒难耐,每天早晨起来,指甲盖里都是血,是挠的,那处又肿又痛,小解时痛得不得了,抓心挠肺地难受。”
看她咬牙切齿的叙述完,浑身骨节都像是在摩擦。
千禧眉头紧拧,“那你有没有看过大夫?”
“我看过,我不敢与大夫说我得了脏病,就说我屁股痒,大夫给我抓了药,一吃,能好上那么几天,仍会复发。”
千禧听得心急,还有些生气,“姐姐,你不与大夫说实情怎么行?大夫要对症下药的。”
“可我怎么说?我不敢说啊不敢说……”唐琴颤抖着说道。
千禧有有股莫名地愤怒,但不是冲唐琴。
唐琴说的话不是不能理解,对于隐秘之处的疾病,每个女人都讳疾忌医。
甚至连月事也是难以开口的存在。
她小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十三四岁时,便觉那处瘙痒,不敢与娘亲说,娘亲给她洗衣裳时,才发现了不对劲,立马带她去看大夫。
她仍记得,当时她坐在一根小凳子上,双腿夹得很紧,扭扭捏捏,一张脸红的像是要滴血,对面是个胡须花白的男大夫。
大夫问她,“月事几时来?”
她支支吾吾,不敢答话,还是娘亲替她答了。
大夫又问,“带下颜色如何?有何异味?”
她想起亵裤上黄黄的痕迹,硬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挤出了两滴眼泪。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又巨大无比的压力,仿佛只要一开口,她就是个不干净不规矩的姑娘了,就连坐在医馆,被大夫问着这样的话,就已经宣判了她的不干净。
但最后,一副药就解决了。
可当时她就是开不了口。
她想起了当时娘亲的话,复述给唐琴听,“唐姐姐,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面对的病,就像染个风寒,跌了一跤,没什么区别。”
“我也得过!这就是妇人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一副药就好了!”千禧几乎是带着气说出这句话,她也不知为何会这般怒不可遏。
唐琴一听说千禧也得过,眼神迷茫了些,“我这和姑娘的可能不一样,我是脏病……”
千禧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小声问道,“唐姐姐,你老实跟我说,你以前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或是李虎带回来的!”
“什么什么事?”唐琴不明白千禧问的是什么,“李虎他没病。”
千禧也不明白了,“那你怎么确定自己染上了脏病?你怎么又能确定李虎没有病?”
这话让唐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支支吾吾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这病,我从小就有。”
千禧微微张嘴,硬是不知该怎么说,这么难忍的病,她从小忍到大,天呐!怎么那么能忍!
她咽了咽唾沫,“姐姐,二十几年呐!”
千禧压制住心头那股子气,又恢复了理智,“姐姐小时候有被人……奸污过吗?”
唐琴摇头。
千禧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问什么了,每一句话都像是带了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的,难受。
良久,她才理清思绪,“那你为何确定那是脏病呢?”
“这……不知道……难道不是脏病?”
千禧懵了,是脏病和妇人病的含义没能统一吗?
千禧又给他解释一番,“脏病一般是外面带的,没与男人行房,一般不会得。妇人病是本身就会得的,像人平时嘴里长个疮,身上起疹子。你分清了再告诉我,这病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得的?”
唐琴原本悲伤的情绪渐渐褪去,这会儿倒是有些弄不懂,她道,“我没跟男人行过房,但是这病,好像是因为儿时有一次月事,小解痛得不得了,后来月事好了,就变成痒,后来反反复复,甚至都习惯了。”
听唐琴的描述,看她懵懂的眼神,千禧信她的话,就是像她一样,忽然就发作了,不需要任何理由。
不同的是,千禧有一个好娘亲,娘亲会关注她的身体,带她去找大夫,替她回答那些难以启齿的问题,在后来的日子里,教会她如何清洗贴身衣物,乃至如何洞房,如何让夫君也习得此事。
而唐琴,应该从没有人教过她。
千禧本该松一口气,却又莫名沉重,她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与众不同的,很多羞于启齿的话,千芳会说会教,但还有许许多多的娘亲不会教。
从初来月事开始,大人们就会露出紧张又嫌恶的表情,娘亲或许会教月事布的用法,但仅限初次,平时只能心领神会。
许多姑娘也从未听闻过娘亲会得这样的病,这关于隐私之处的话全都被藏在了奇奇怪怪的眼神里,谁敢放台面上说呢。
连千芳也只是在她病发之后,嫁人之前才发现这个问题。
就一个字,羞。
千禧将娘亲教给自己如何清洗的话讲给唐琴听,唐琴还有些不信,“这真的不是脏病?”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会觉得是脏病。”千禧问道。
“不知道啊,就是这样觉得。”唐琴也很疑惑,“我家是山里的人家,家里穷得叮当响,一条裤子全家一起穿,不出门就没得穿。有一回,我爹忽然把我娘打了一顿,说她是个糟婆娘,裤子被她穿得又脏又臭,还说她外面裹男人,染得一身脏病回来……”
千禧听得毛骨悚然,胃里隐隐难受。
“还有一回啊,我哥在外面跟几个兄弟闲扯,就扯什么哪家的女娃下面不干净,可臭了。”
“起初我只是痒,但后来有一天我发觉我臭了,我就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千禧听得直拍脑门心。
这些话听着都头大,这种话十有八九都是男人说的,如此不合常理,却又如此常见!
偏生女人还羞,还缄口不言,还避之不谈,那这些没有娘亲呵护的姑娘从哪知道这样恶心的话,还不就只有男人嘴里!
千禧叹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那你与李虎成婚,他应该有所察觉,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