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十一年四月廿二,裕柔郡主大婚。
上午是其他的流程。傍晚,我和阿瑜补足了觉,开始让侍女分别给我们梳洗打扮。我是不擅长化妆的,非得别人帮我才行。阿瑜只会化平常的妆,也得让侍女们帮忙。
到了申时,我们终于打理好了自己。我和阿瑜并不带侍从,直接策马往长公主府赶去。
到了长公主府,天已微微暗了下来。长公主府所有事都准备好了。姚谦盛见我们来,上前行了一礼道:“二位姑娘好,请入府稍作歇息。”说着叫了一个仆从领我们进去,并向主人通报。
进厅堂时,内里已是坐满了人,都在等待着新郎来迎接新娘。郡主的哥哥鸣延世子在陪客。见我们进来,鸣延世子和一些人站起身来向我们行礼,我们亦回礼。
我们经过一张桌子找位置坐时,听到有人在低声询问旁边的人道:“这二位是谁呀?”
旁边那人回答道:“听说是郡主认得的侠客,在江湖上很出名的那对。”
“怎么请这样的人来呢?”
“我也不知。只是郡主喜欢,我们也不好说什么罢。”
我们在空位上坐下,并不理会这些言论。
阿瑜四下张望着,我低声问:“你是在找蒋尚书吗?”阿瑜点点头道:“可是,他好像还没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户部尚书蒋喻彦大人到!”
我们皆抬头往门口望去。从院子里进来一位老者,白发苍苍,但是精神矍铄。一进来,就有许多人朝他行礼,口称“蒋尚书”。我们亦站起身来。他一一回了礼,终于走到我们面前。我余光瞟见阿瑜已是红了眼眶,却仍然拜了下去。当她抬起头,我看见蒋尚书明显愣住了。半晌,他摇摇头,呢喃道:“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看了半天,才开口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阿瑜再次拜下,声音明显带了哽咽:“民女,江湖侠客叶倾瑜,再拜蒋尚书。”随即,又在低头之间,以只有我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补充了句:“陆锦颜拜见外公。”
“……锦颜!真的是锦颜!”蒋尚书低呼,一时间双手颤抖。他想要去摸阿瑜的脸,却又意识到身处何种环境。他随即放下了手,又看向我。
我亦再次下拜道:“民女江湖侠客、叶倾瑜之妻凌羽渡,再拜蒋尚书。”
此时我看见阿瑜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心下亦是喜悦的。蒋喻彦扶起我们二人。抬眼间,我看见了二人眼中的泪花。
阿瑜搬了张椅子让蒋尚书坐。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喜童便在外面喊道:“红轿至门前,请新娘上轿!”宾客们纷纷起了身,往门口走去。我和阿瑜扶着蒋尚书一同往外走去。
趁着宾客们都在门口看着新娘和轿子,蒋尚书扶着阿瑜的手问她:“锦颜,当年那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外公虽然没什么能力,但至少能护得你的周全啊!”
阿瑜轻轻抹了抹眼泪,道:“我怕给外公惹麻烦。陆平升和前丞相有勾结,我不能让外公为了我以身犯险。”
“你可是我的外孙女!不说什么险不险!”蒋尚书拍了拍她的肩膀。此时,上官贞颜被他哥哥鸣延世子抱上了花轿。长公主夫妇站在一旁,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新郎骑着高头大马,仆人们把鲜红的轿帘放下来了。乐队吹吹打打地,迎亲队伍便出发了。
宾客们此时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一同从另一条路赶往郡主府。蒋尚书邀我们同坐他的马车。于是我们将马暂且放在了长公主府,待晚上回来再领回。我们先扶着蒋尚书上了马车,我又扶着阿瑜上了车,我自己才上去。
马车上,蒋尚书终于有机会跟我们叙话。
“去年陆平升倒的时候,他们将军府的人说,亲眼看着五小姐陆锦颜跳崖而亡,你母亲又被陆平升逐出宗籍。这事,甚至他们要你配阴婚的事,陆平升都瞒着我。只告诉我说,当年你跟你母亲先后染上了肺痨,都不在了。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你……”说着,蒋尚书溘然长叹,“锦颜,陆平升死后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在一旁开口道:“蒋尚书,我们当时猜测,虽然陆平升死后皇上并未追究您,但终究您把女儿嫁给了他,皇上心中总会有个疑影,必定会暗中派人监视您一段时间。阿瑜若那时回去,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的话,是会牵连到您的。”
蒋尚书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我们道:“你们确实很谨慎。锦颜,你比你幼时进步了许多。只是,外公还是想说,你是我的外孙女,外公为你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阿瑜道:“我知道的,外公。您一直都是这样对我的。”
“至于你,凌姑娘,”蒋尚书又看向我,“我知道你师父,我的友人蒋慈声是她的故交。她是很好的人。方才我见你说话利落,礼节也很到位,便知道凌毓棋教徒有方。方才上车时我也看出来了,你对锦颜很好。有你在她身边,是她的福分。”
“蒋尚书谬赞了。”我笑着回答,“我会尽我所能对她好的。”
蒋尚书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俩。马车行了一会儿,他又问阿瑜:“锦颜,我观皇上如今已打消疑虑,你有没有想过回到外公家住?”
阿瑜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她也一言不发,双手绞在一起,似是在做天大的斗争。
蒋尚书慈祥地看着她,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孩子。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不一定要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才算是尽孝。你如今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对外公最大的孝顺。你母亲说得对,你不是笼中之雀,我若强行让你回来做闺阁小姐,你不会开心。我看着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这种局面都不是我们想要的。所以,你若喜欢你当下的生活,那就继续过下去吧。我知道我的外孙女即使不在家中,也不会忘记有我这个外公的。所以锦颜,你只要遵从自己的想法就好。”
阿瑜猛然抬头。随着这动作,几滴泪珠滑落了脸颊。她再也忍不住,扑在蒋尚书怀里。蒋尚书怜爱地摸着她的头道:“锦颜,你是个好孩子。”
“多谢外公成全。”阿瑜的声音哽咽着。我亦轻声道:“多谢蒋尚书。”
蒋尚书搂着阿瑜,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看着我们道:“一家人,不说谢不谢的话。”
阿瑜抹了抹眼泪道:“外公,我们定会常常回来看你的。”蒋尚书笑道:“外公的身体好着呢,家里也有你的舅舅们,你不必担心我。你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外公,陆平升死后,我和阿渡有去姑苏为我娘上香。”
“你们有心就好。我年年都有派人去姑苏为她上香。待今年五月,我打算将她的坟迁回扬州,迁入我们蒋家的祖坟。”
“那太好了。”
爷孙俩家长里短,我在一旁看着,只感觉十分温馨,也为阿瑜感到高兴。恍惚间,我又想起小时候扑在师父怀里撒娇。这时阿瑜的感觉,应该跟我当年的感觉是一样的。
薄暮冥冥,轿子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在郡主府门前停了下来。我们到时,几乎所有客人都到了,正等我们。蒋尚书已八十多岁了,驾车人怕他颠着,于是走得并不快。我们三人下了马车,站在路旁等着迎亲队伍的到来。鞭炮又响了。远处,有明黄色的仪仗走过来了。我们都知道,那是当今圣上来了。
众人皆朝那处跪下,山呼万岁。
皇上已到,众人随之入席。
约莫盏茶功夫,便听见远处乐队的吹奏。众人皆出来相迎。不一会儿,迎亲队伍在转角处出现了。郡主府放上了鞭炮,一直响到新娘的轿子落在门前。上官贞颜被扶了出来。长公主夫妇也跟在后来了。有人在门口放了一个火盆,新郎领着她跨了过去。二人各执了绣球的一端,往厅堂里走。宾客们跟在后面。歌女在一旁唱着,舞女在一旁舞着,好不热闹。天外是漫天的金色夕阳,地上是铺天盖地的红。
我又想起去年我与阿瑜的婚礼。虽然并没有迎轿子和迎新娘,但是我和阿瑜那日穿着新郎喜服,贺辛然做我们的司仪,领着迎亲队伍,策马绕着金陵城东走了一圈,众人相贺,好不热闹。那晚来的客人很多,有许多江湖友人,还有不少街坊邻居。那晚,也是这样漫天盖地的金色与红色。场面虽然远不如这个排场,但是,那是属于我和阿瑜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婚礼和回忆。
席间,蒋尚书坐在厅堂里头,我们被安排在了庭院里。上官贞颜已经被送入洞房了,直到后日到长公主府回门之前,我们都没机会见到她了。皇亲国戚都坐在殿内,里头还有皇后和几位嫔妃,以及一些贵胄重臣。
席间,不断有庭院里的臣子被召入厅堂与皇上叙话。我和阿瑜全程都在忐忑,万一皇上也会召我们进去,我们该如何应答?幸而直至筵席结束,皇上都没有召我们入内问话。
戌时筵席散去时,我们与蒋尚书同车。到长公主府半个时辰的路程,我们无所不谈。
长公主府门前,我们下了车。长公主府的仆从牵了我们的马出来。临行前,蒋尚书撩起轿帘,叮嘱我道:“孩子,照顾好锦颜。”
我看着蒋尚书的眼睛,决然地承诺道:“我会的,外公。”
阿瑜站在我身边,挽着我的手,轻柔地笑了。
次日上午,我们随着许多客人到长公主府与长公主夫妇叙话。外头姚谦盛匆匆进了屋,向长公主夫妇禀报道:“长公主、驸马,蒋喻彦今早辞官了。”
众人皆是一愣,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长公主夫妇亦有些惊讶,对望了一眼,长公主问:“为何?他一向清廉正直,也受皇上重用。皇上不是想让他再干几年的吗?”
姚谦盛道:“皇上是这么说。只是,蒋尚书说自己实在老迈,在这位置上也坐得久了,早该让贤给新人了。皇上劝他,他只是推辞。皇上无奈,只得允了他,赏金百两让他还乡去了。”
“蒋尚书辞官了,那继任者怕不是户部侍郎罗烨昀?”驸马摸了摸下巴。姚谦盛称是。驸马还待说什么,忽然意识到客人还在这里,就没再问下去,转而问:“蒋尚书有没有说何日启程?我们总得去送送他才行。”
“蒋尚书说,明日郡主婚宴结束,后日便要启程返回扬州。”
驸马挥挥手让姚谦盛下去了。众客人见再待在这里已不方便,便起身告辞了。
我和阿瑜走在最后。出门时,我们隐约听见长公主说:“这罗烨昀从前就与我们不睦……”
我并不理会,径直和阿瑜出门去了。我们打算去问问蒋尚书为何如此突然地辞官。
只是我们还未来得及动身往尚书府,蒋尚书便派人来请我们了。我们跟着蒋家家仆去了尚书府。府内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收拾东西。见我们来,蒋尚书把我们请进了内厅。
方坐定,阿瑜便迫不及待地问:“外公,我们今日在长公主府听闻您要辞官。为何这么急迫呢?是不是有人排挤您?”
家仆为我们倒上茶水。蒋尚书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别担心,外公是真的老了,干不动了。并不是有人排挤。”
他看着阿瑜道:“不过,之所以要熬到现在,是我想利用职务之便,找找你的下落。那时你被陆平升逐出宗籍,我手下的人以为你已经得肺痨没了,便自作主张销去了你的户籍,这是我最后悔的事。但后来又听我的门客说,他似乎在川蜀见过你一次。虽然不确定,但我总想着再找找。这些年,我派了多少人找你,终究遍寻无果。直到陆平升死了,我才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只是我在怀疑,你会不会跟第一次一样,不是真的没了呢?因而我也没有立即辞官,继续派人找你。如今,看着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我的心愿也已经了了,自是不必再继续为官了。”
我在一旁听着,想起阿瑜曾告诉过我她户籍的事。云朝规定,孩子出生后,需在十五岁之前去衙门录入户籍。阿瑜快十五岁时离开将军府,为了躲避陆平升的追杀,她更名换姓,报了一个侠客的身份给外祖家所在的扬州府。那时她的旧户籍已被销去,身份一片空白;又有蒋慈声与贺辛然为她作证,云朝也对侠客群体有所照顾,这身份便顺利地登记上了。扬州府的人知道,许多江湖人士都是如此,幼时随着师父四海为家,临近成人才录入户籍。去年阿瑜同我成亲后,我们一同去了扬州府,将阿瑜的户籍转入了金陵府,与我填在了一起。
阿瑜道:“您没有受苦便好。当年您销去我的旧身份,也帮了我的大忙。”
我们又寒暄了一阵。我问:“蒋尚书是后日启程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和阿瑜决定那日与蒋尚书同行,路上也好照顾他。
四月廿四,裕柔郡主回门。我和阿瑜见了她的丈夫,气质倒是与上官贞颜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