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来。”母亲叫我。我便放下弹弓,拍着身上的灰尘走到母亲身边。母亲让我坐在她身边的矮脚凳上,唤侍从端水进来给我洗手。
我抬头看着母亲。她笑意盈盈的眸子与我别无二致,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
下人端了水上来。我洗了洗。母亲笑着看着我,端了一盘果子到我面前。待下人们都退去了,才问我:“今日,你是不是又去找凌姑娘玩了?”
我吃着果子,闻言一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母亲这事儿。凌羽渡是我新认识的好友,是一位侠客的徒儿,与我一般大,今年十三岁。如今正与她师父客宿姑苏。我一个月前带着丫头在街上逛,正碰见她揍了一个闹事的小混混。我知道这人,被她揍之前,经常在街坊邻里间闹事。真是活该。
经此,我和阿渡成了好友,无话不谈,也一起比试武功。我不知母亲是何时知道这事的,也不知母亲将如何对待此事。听母亲这么问,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师父,是我认识的一位郎中的好友。”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她们二位都是很好的人,你能结交凌姑娘,是好事一件。”
我点点头,知道母亲是同意我跟阿渡一起玩,很是高兴。
只是,阿渡和她的师父在姑苏待的时间并不长,不久,阿渡来与我作别,给我留下了一个黄铜小葫芦。
“这是什么?”我问。
“保平安用的,送给你。”她将小葫芦放到我手里,“我师父是金陵芙蓉观的外门弟子,这是我特意向师父求来的,独一份。快收好吧。”
我惊喜万分,连忙收下了,挂在脖子上。挂好了,我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在江湖上有那么多朋友,为什么独独送给我?”
阿渡噘着嘴,想了半天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送你。而且,你也是我的朋友啊。你且好好收着吧。”我冲她粲然一笑。
……
恍惚间,我看见一轮明月挂在窗外。
嘉佑十五年,我十五岁。
中秋家宴,明月高悬。我是将军府幼女,自是要勤谨侍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抬眼往窗外一望,只见阿渡正坐在院外一棵树的树枝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啊,我实在是太久没见到她了。我现下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想念她。
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半年前。我们趁着夜色同游,一夜间走了许多地方。对于姑苏,她竟然比我还了解。也是,她如今也是鼎鼎有名的江湖侠客了,我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她比我了解,是自然的。
家宴迟迟结束,人员散去。我悄悄翻身出了窗外,见阿渡正坐在房顶上。我也翻身上去,同她坐在一起。
“阿颜,我想和你说件事。”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等着她说话。只是——阿颜,阿颜……我恍惚间只觉得这名字陌生。似乎,她不该这么唤我。
那么,她应该叫我什么呢?
应该叫——
“阿颜,”阿渡递给了我一把新磨好的宝剑,“我喜欢你,阿颜。你愿意跟我一起走江湖吗?我冷眼看着,这里像是一座樊笼,陆平升对你不好。你不能在这里。”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胸如擂鼓。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但我心里一直有句话想要冲口而出——
阿渡,我也——
……
恍惚间,我看见有把宝剑挂在床头。
刀剑。
将军府门口的刀剑,寒光。
我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只觉心惊。回头看了看母亲所在的房间,毫无动静。
我又想起母亲方才拉着阿渡,扶着她的肩头对她说:“凌姑娘,请你一定带走颜儿。我是走不出这将军府了,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也折在这里。现下,你们快走罢。我来拖住他们。”
“阿颜,快走!”阿渡在门口轻轻呼唤我。我流着泪,心里一横,提剑跟着阿渡跑了出去。转角处,我看见一方暗红色的喜轿,停在将军府的角门。
这明显不是成亲所用的正红色。这是——
“陆五小姐?!”抬着喜轿的轿夫看见了我们,立刻大声喊了起来:“快来人呀!陆五小姐逃走啦!”
……
风雨如晦,转眼不见了阿渡。我勒马站在山崖之上。身后站着两名将军府的亲兵。
他们拔剑冲我奔了过来。
我勒马跳下了悬崖。
惊雷。
……
“阿瑜。”
恍惚间听见这么一声唤。是阿渡。我稍稍安下心来。然而,话音刚落,我耳边传来了一声惊雷。我惊叫一声,坐起了身。身后的烛火随之亮起。
我背后冒着丝丝冷汗,双手紧紧抓着被子。
“阿瑜,没事了。”有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有人揽我入怀。
——阿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回头,看见了坐在我身边的阿渡。接着,我认出了周围的环境。
这是在家。这是在家。
我浑身忽然间一阵松懈,倒在床上大声喘着气。我这才注意到,外头下大雨了。
金陵倒是罕见的大雨。
阿渡躺回我身边,搂住我的肩安抚我道:“没事了,阿瑜。我在呢。”
我闭眼落了几滴泪,侧过身去紧紧抱住了她。她身上的气息能使我安心。
幸好。幸好。
幸好有阿渡。
此时,是嘉佑二十年八月廿二。再过九日,我们就要成亲了。
“阿渡。”我在她怀里轻轻唤她。阿渡轻轻抚摸着我的发顶,应了我。
我忽然想起什么,道:“这么些日子了,自从你上次赶走那两个陆府亲兵,似乎再没见着他们的人了。”
阿渡轻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见到他们了。”
我抱紧了她,抽了抽鼻子道:“阿渡,幸好有你。”阿渡握紧我的手道:“阿瑜,我答应你的,永远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阿渡的手虽不柔软,却很温暖,握着使人安心。我轻轻摸着阿渡手上的茧,让她身上的薄荷味环绕着我。阿渡有个小布包,巴掌大小,里头装着薄荷叶,她日日装在身上,平日里没事就会嚼上一片。我自从认得她起,她身上便一直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闻着使我安心。她说,这本是她师父提神的习惯,却被年幼时的她习了去。后来,即使不用提神也要嚼了。
我偎着阿渡,细细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不知何时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