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廿三年三月初三,风华盟副盟主云曳诞下一个女儿。江湖上人人都说,自云盟主诞下这孩子后,与盟主洛云川的夫妻之情愈发深厚了。
而两位当事人自然也知晓,此情属实。
云曳生产当日难产以致血崩,险些丧命。金陵总堂口中的盟友人人都说,几乎从未见过洛盟主如此惊慌失措。
后来,被洛云川请来助云曳备产的贺辛然说,老洛这个人,有时候必得经历些什么,才能真正认清自己的心。
而待云曳终于平安诞下孩儿后,洛云川如同自己也捡回一条命一般,紧紧抱着云曳,在她耳边沉声却急迫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意。
——“辛苦你了,阿曳。”
——“抱歉让你等我了这么久……”
——“是我没看清自己的心。我与你从前一直以亲情相待,不想习惯成自然,究竟是何时对你生了情愫,我竟也不知道,偶尔察觉时,却只道是欣赏之情。”
——“而对于阿渡,我更多的是初次见面的惊艳,与亲情和欣赏。是我没能及时认清我的心。抱歉让你久等了,阿曳。我爱你。”
二人终至相拥而泣。
女儿名唤洛彧兮。自她之后二人再无所出,究其原因,是云曳生产时伤了身子,日后再也不能生了。这孩子自打出生起,无一日不是夫妻俩亲力亲为带大的。
洛阳七月,直到晚上才凉爽些。步秋狐和蒋兰韵七夕前几日就带着儿子步曦文动身往长安玩去了,七月十二才回来。凌羽渡、叶倾瑜同洛云川、云曳相约带了孩子来洛阳游玩,如今尚在洛阳。总堂口就拜托了南宫惊月管着。
七月十四,傍晚吃过饭,几人一同去外头点了纸钱,回了堂口却也睡不着,便在洛阳堂口的院里点了蜡烛、就着月光打起了叶子戏,引得几十个留守堂口里的盟友都来围观。步曦文得了风寒,步秋狐与蒋兰韵回来之后便带着孩子睡下了。
“别赖,是我赢了。”贺辛然乐不可支地敲了敲手边的牌,冲对面还欲争辩的洛云川摆摆手,“输了就下去,让云曳姐来一盘。”
洛云川丢下手中的牌,一边起身给云曳让座,一边笑道:“明明是你耍诈,还说我赖。罢了,让夫人来给我报仇。”
叶倾瑜拢着牌,笑道:“以后可不敢跟你们夫妻俩一起玩牌了,太诈了,再加上贺大哥,我今天都没赢多少回——师兄你脸都笑皱了!少得意,我和阿渡肯定会赢回来的!”
凌羽渡起身给一位跃跃欲试的盟友让了座,顺手拍了贺辛然一把,道:“你今日手气好,交给你了。争取从他们夫妻俩手里把我们三个的饭钱挣回来。我瞧见城东开了家新饭馆,不知好吃不好吃。”
云曳把熟睡的女儿递给了洛云川,自己坐下摸了牌,笑道:“今日若让我和夫君再赢一把,我俩就请你们去那儿吃饭——见者有份。”闻言,周围一片欢呼。
贺辛然洗着牌,笑道:“既到了洛阳,合该我来尽地主之谊。为了这饭钱,洛大盟主和云大盟主总得让我再赢几轮吧。”
“算起来,今儿就是老贺赢得最多。”凌羽渡站在叶倾瑜身后替她掌眼,“就该你请。不过明日是七月十五,若要请,也得等到十六了。”
叶倾瑜忽然一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小荷包递给了凌羽渡,道:“这挂绳容易断,明日我给你缝个紧实的上去。”
凌羽渡忙接过了,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摸了摸叶倾瑜的脑袋,凑到她耳边道:“还是娘子心细,娘子的绣像如此宝贵,要是丢了可不好了。”叶倾瑜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一群人来来回回都打了一遍,放下牌时,已临近子时。贺辛然把从洛云川和云曳处赢的几吊钱揣进荷包里,爽快地答应了中元节后请盟友们吃饭。
盟友们三三两两的都散了。因着马上是中元,贺辛然特地找了四个属虎的盟友今晚在前后门口的小楼上守夜。
洛云川与云曳抱着孩子走在前面,凌羽渡、叶倾瑜与贺辛然走在后面。几人还未进门,院门便被急促地拍响了。
门口小楼上的盟友扬声问道:“何人叫门?”
“小的是孔家家仆!有要事求见贺盟主!”
贺辛然听着那声音确实耳熟,便扬了扬手让盟友开门。门口的仆从匆匆跑了进来,鞋也跑丢了一只,跑到跟前就朝贺辛然跪下道:“贺大夫,我家方夫人得了急症,已经吐了一大盆胃水了,还说腹痛,老爷让我火速请您去看看!”
贺辛然眉间一沉,随即定下心来,叫他起身道:“知道了,老刘。老唐带他去喝口水,换双鞋,拾掇完速速回报孔老爷,说我收拾收拾马上到。”说着又从正厅的抽屉里掏了一吊钱给他,“今日中元,你大半夜的为这事儿匆忙过来,孔老爷肯定也来不及赏你。这些便拿去用吧。路上小心。”
老刘接过了,一同递到他手上的还有一张三角形状的黄符,上头朱砂写就的“平安”二字露在外面。那人如蒙大赦一般,欢喜地把东西揣进了兜里,千恩万谢地跟着老唐去了。
打发了这人,贺辛然匆匆走进正厅去收拾医药箱,对一旁的洛云川与云曳道:“堂口暂且交给你俩了,辛苦你们今夜多留意着。我约莫着五更天便回来,有什么要事就找小步来帮忙。”二人应下了,凌羽渡提起了装法器的篓子道:“我和你一起去,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贺辛然点点头,叶倾瑜忽然问道:“贺大哥,孔老爷的夫人,可是名叫方玉纤的?”
“是,”贺辛然合上药箱,“你认得她?”
叶倾瑜默了默,道:“果然是她。她与我母亲是旧相识,我母亲去世后与我经年未见,后来只知道她嫁给了洛阳富绅孔焕裕。我也随你们同去瞧瞧她吧。”
“好,”贺辛然戴好了平安福,“走吧。”
三人抄了近路,行到城南孔家时,院内忙翻了天的场景却没有出现——此前,贺辛然一直以为孔焕裕爱惜方玉纤,会到处去请大夫为她医治的。
老刘已经先他们一步回了孔家,见他们来,着急忙慌地领他们进屋。见他欲言又止,贺辛然道:“这二位是我的好友,也是道家弟子。你放心说。”
老刘放下心来,一边走一边瞧了瞧四周,在贺辛然耳边低声道:“我们夫人怕是快不行了,病了大半年,药水一天天的灌下去也不见好,方才我回来时已经失了声,怕是——怕是再好不能了!”
“我先前没有为夫人瞧过病。她失声前,可有说过究竟是哪里不适?”
“一直说是胃中不适,今夜突然就开始吐,方才都已经吐血了,灌了许多药还是止不住。”
贺辛然皱了皱眉,心下已经大约有了个答案——怕是胃中积聚。
三人走到内屋门口时,叶倾瑜一转眼,瞧见有两个仆从抬了一张木板悄摸出了后门。木板上面盖了一块白布,白布下面明显是个人的形状。两个人抬着那木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角门。
老刘引着他们匆忙见了孔焕裕、孔老太爷和孔老夫人,便径直带着他们去找方玉纤。进屋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凌羽渡皱了皱鼻子,叶倾瑜咳了两声。贺辛然皱着眉,匆匆走到趴在床边暂时停了吐的方玉纤身边,在床边的小椅子上坐下,道:“夫人,我是贺辛然,孔老爷找我来替你瞧病。”
方玉纤脸色惨白,此时似是费劲了力气才睁开双眼,瞧了贺辛然好一会儿,才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喉咙,摇了摇头。
“我知道,夫人。”贺辛然拿纱布垫着方玉纤的手腕,一边替她摸脉,一边问站在一旁的老刘:“孔老爷为何不来?”
老刘摇头道:“夫人病得厉害,老爷害怕这病会传染,所以不敢来看夫人。”
贺辛然默了默,吩咐老刘道:“你去替我烧锅热水,看好锅,待会儿用来煎药。”
老刘应声去了,木门被他带得重重地关上了。
叶倾瑜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握住方玉纤的另一只手,温声道:“玉纤姨,我是陆锦颜,你还记得我吗?是你在苏州认得的蒋遇嫣的女儿啊。我来看看你,你可要好起来啊。”
方玉纤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芒,吃力地回握住了叶倾瑜的手,轻轻摇晃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却说不出来。
此时,贺辛然抽回了手,又去捏方玉纤的穴,试图让她好受一些。他已经摸出来了,方玉纤确实是胃中积聚,且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如今这状况,大限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另外三人都看着贺辛然。此时,孔老爷突然进来了,却也不走近,只远远地站在门口问:“贺盟主,我夫人怎么样了?”
贺辛然默了默,起了身,对凌羽渡道:“你先帮我瞧着,捏好她的穴,我马上回来。”说着同孔焕裕走出了门,吩咐了在一旁烧水的老刘几味药材,又把方玉纤的状况低声告诉了孔焕裕。
闻言,孔焕裕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脸苦楚地摇头道:“唉,我这夫人真是命苦,嫁进来多年,身子一直不好,我也不敢同她要孩子,也不愿娶旁人。但我也一直以为这病不会太严重,没成想……”说着便推门进去了。贺辛然跟在后面进门,问道:“不知先前为夫人诊治的大夫何在?我可否同他谈谈?”
孔焕裕摇头道:“不巧得很,你们来之前,为夫人诊治的杨大夫心力交瘁,突然胸口闷痛,不二刻便离世了。我也是意外得很,夫人又忽然病情加重,这才急匆匆请了贺大夫您来……”
贺辛然默然,床边坐着的叶倾瑜心下大约明白了,方才从后门抬走的那人,许就是杨大夫。
凌羽渡站在一旁,全程都没有说话。她总觉得孔焕裕的表现有些奇怪。
不仅是她,在场的三个人都有这种感觉。
孔焕裕此时走到了方玉纤跟前,朝她俯下身去,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脸,欲哭无泪地道:“我的夫人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突然,方玉纤翻起了白眼。屋里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便开始口吐白沫。贺辛然着急忙慌地拿针去刺她的人中穴,又先后点了她的几个脉,却仍是无济于事。不二刻,方玉纤用力地抽搐了几下,一声不吭地过了身。
孔焕裕愣了半晌,失声痛哭。
这下,孔家上上下下才真正忙活了起来。
老刘送三人出门后,三人有意不再走近路,从官道策马回风华盟。遇上此等事,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伤感,叶倾瑜流了不少泪。走了一会儿,终是贺辛然先开口问:“阿渡,方才你一直不说话,可是发觉了什么?”
凌羽渡这才开口:“我是觉得孔老爷有些奇怪。照他自己说,方夫人病了这么些年,他也该知道这病不会传染。然而他今天却推说害怕感染,不肯进门来。岂不自相矛盾。”
叶倾瑜抹了抹泪道:“方才孔老爷推门进来那一刻,我瞧见玉纤姨眼里有一瞬间全是恐惧,我猜着他们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有,我们方才进门时,我瞧见有两人抬着个木板,上头是个人,悄摸往后头的角门出去了。不知那是不是杨大夫。”
贺辛然沉默片刻,道:“我方才替方夫人诊脉,发觉她体内有些毒。虽然量不大,也是慢毒,但毒性大,若在体内久了,服药之人便有烧心灼胃、腹痛致死的可能。且我冷眼看孔焕裕面对方夫人的样子,颇有些装腔作势之态。我猜方夫人此事与孔焕裕脱不了干系。我明日得去吊孝,我们再同去瞧瞧如何?若此情属实,我们也好为方夫人讨个公道。他平素信道多些,阿渡须得多留意着。”两人皆点头同意。
待将方玉纤放进了冰棺,孔焕裕遣散了所有人,紧紧关好了门,一下子瘫坐在冰棺边的椅子上,几把抹掉了眼泪,诡异地笑了起来。笑了半晌,又走近了冰棺,伸手去摸方玉纤惨白扭曲的脸。
“夫人,夫人……你死得真好啊,”他笑容不减,声音低沉而诡异,“杨大夫那药可真不错,能让你死得这么快,又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如此一来,我便很快能娶真岚了。我把她从青楼里救出来,也算是你的功德一件。你放心,到时候啊,我一定会让她来给你的牌位行礼的……”
门突然被用力地敲响了。孔焕裕吓了一跳,用茶水在脸上涂上了些泪痕,几步冲过去开了门,一开门,却看见自己的爹娘正站在门口,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孔焕裕惊出了一身冷汗。
月色清明,三人正赶着路,叶倾瑜忽然低声道:“阿渡,我突然感觉好冷……”
凌羽渡便解了披风披在她身上,随口问了句:“怎么会突然冷呢?路上也没风。”
叶倾瑜摇摇头,拉紧了披风,同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