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与火光一冷一暖,一利一烈,何以终于走到势不两立的田地。
我扬起脸,神态倨傲地对众仙道:“今日是你们来犯,我们不过自保而已,若真的发狠要收拾你们,也不会派初出茅庐的我来领兵。诸位若能想得明白,就速速退兵,若想不明白,我也愿意陪诸位周旋。只是,诸位如果连我这关都过不去,接下来的仗也不用打了。”
苍岭将军高声怒斥:“什么你们我们!你本同类,却自甘受染,堕入污秽!”
“异界与仙界不过是立场不同,谁又比谁高洁,谁又比谁污秽。论起来,异界或许更得神明庇佑亦未可知。”
我言尽于此,只盼战场上的探子能将我的话一五一十地禀告女君,使她明白自己是在以卵击石。
可惜,刀剑相向时的一切言语都被曲解为尖锐又忤逆,隐晦的提点全被当作挑衅,反而引得苍岭众仙愈发尖酸的反唇相讥。
“诸位对我把话说得再难听也没用。我不过是异界微不足道的角色,三尺之上有大人物。他们不听众生呢喃,杀伐但凭本心。”
话音刚落,对面杀招如狂风暴雨而至。
我祭出神火抵挡。
“诸位对我恨之入骨,究竟是为仙界铲奸除恶,还是为报私仇!若是为了元化族长的仇,我还是那句话,人不是我杀的!元化篡改天命,令其手足替他惨死!他自食其果,牵连后辈,这是他的业,与谁都无关。”
“恶女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半边夜色如血。
半边夜色似电。
“我只有最后一句话敬告诸位。我清清白白,无罪无恶,但今日刀剑逼喉,我非割肉喂鹰的西天佛祖,你们要取我性命,我不会手下留情。”
说话间,一柄苍岭剑从背心偷袭,转眼就要刺穿我心口。
我双眼通红,纵火舔去执剑的手臂。
“你果真如此恶毒!”
我冷道:“原来你们杀我就是行大义,我反杀你们就是恶毒。这世上可有这般道理!”
“我们杀你是为报仇!”
“报仇?呵,是非不明,因果倒序!好在神明耳清目明,任凭你们众口铄金,也决不能欺瞒过去。”此话发自肺腑,一时脱口而出,全然不是为了泄露天机。
“这世上早无真神!”
直至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世间众生并不期待真神临世。
满身恶业者,怕神明降罪;心生贪妄者,怕神明惩戒;自私自利者,怕神明公正;颠倒黑白者,怕神明耳清目明。
众生都不清白,只想将因果报应牢牢攥在自己手中,不愿任由天神手柄造化,司牧因果。
就连我自己,不是也对释天怕得不行么。
我究竟怕的是释天,还是六道神...
若世间真的没有神明做主,元化之流将会身披恶业却活得逍遥肆意,地狱道恶鬼仍旧作乱世间。
神火陡然发狠,化作龙蛇盘绕剑刃。火光耀目,剑光消散,剑气成灰。
玉龙兵将踉跄后撤。
“若天神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苍岭诸位最怕什么?”
众口一致:“怕神明偏袒,你这恶灵下不了地狱。”
溅满血渍的苍白面容上化开一抹淡淡的微笑,“这件事你们倒不必担心。”
…
半月后,仙界毫无征兆地退了兵。
我在营帐里收拾包袱,预备随军撤退。
帷幄猛地被高高扯起,其声猎猎,似有恶风席卷。
然而帐外云淡风轻。
异香灌入鼻腔,肺腑猛地缩紧,皱成一团。
释天大步走进来,劈头盖脸地问罪道:“你可知错?”
我松开收拾了一半的包袱,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我有许多错,桩桩件件我都知道。”
“我问你,仙界为何收兵!”
“不知。”
“不知?不是说你的错桩桩件件都知道么,眼下又不知了!”
我始终逃避着他的逼视。
“仙界退兵不是好事么。”
“我只问你他们为何退兵!”
我将背压得更低,“想是他们晓得了异界之主乃是天神,再不敢胡作非为。”
话音刚落,只觉有如天地覆坠的压迫感当头而来,逼得我噗通跪在地上,以额触地。
“你的话术倒多得很!战场上的探子会将你说的话一字一句回报,打仗的莽夫听不懂,金瓦朱墙里玩权弄术的难道也听不懂么?”
“是我故意泄露天机。但此时已经后悔了。你罚我罢。”
“知道后悔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既知我会罚你,何必自讨苦吃!”
“不是因为害怕挨罚才后悔...”
他不肯再听我说话,不耐地扬了扬手。周遭光景物换星移,转瞬间,我身子一轻,跌入无尽狂沙里。
是夜星月无光,浓云遮天,大漠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见恶风凄厉哀嚎。
释天长身背立,
“背叛我,是罪,该如何罚?”
我蜷在沙窝里,细腻的沙粒随风摩挲皮肤,竟是意想不到的温柔,撩起一阵麻痒。
“你是六道神,如何罚你说了算。”
他终于偏过头,狠狠瞪住我,眸光里隐有杀气。
我缩作一团,不敢抬头。
“你又要...送我下...地狱么?”
“你当地狱道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若你再入,我绝不会开恩!”
“那么...那么还是算了。上回我妄图弑神,活该入地狱。这回,罪孽不似上回深重。”
释天猛然逼近,捏住我下颚。
腹中剧烈地疼痛起来,五脏六腑搅拧成股。
我强忍许久,已是面白如纸,浑身恶汗,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张口干呕起来。
龙骨扳指从舌尖滑落。
释天一把捏进手中,嫌恶地斜觑一眼,“这片沙漠一样能成为你的地狱道。”
滚热的鼻息如烈火灼人。
我拼命直起身子,一把拽住他的小臂。
他竟没有立马抽走,半躬背脊迁就着盘在臂上的力道。
“六道神说哪里是地狱,哪里就是地狱。只是,求你,求你不要夺走扳指。我可以发毒誓,绝不用它避寒躲罪。哪怕冻成八寒地狱里的恶鬼,我也绝不会戴上它。求求你,不要夺走它啊。”
他将扳指困在手心,握紧拳头。
“啊!”我失声惊呼,指尖透过粗硬的金丝衣袖,碾入他皮肉,“求求你,不要毁掉它啊!”
他撇开我的手,立起身,转瞬便消失在顿起的浓雾里。
浓雾是他他布下的阵法,为了将我困在沙漠里。
这一困,便又一年有余。
沙漠白天时滚热,太阳一落,沙子里蓄积的热气立时被狂风刮走,不消半个时辰便冷如冰窟。
冷到极致时,每一根骨头都有如针扎,疼痛难忍。
我咬牙强忍,日夜不辍地修行,为能早日冲破阵法,脱离苦难。
不知有多少回,我在黎明前冻晕了过去,晒暖后慢慢醒转,才发觉身子冻得固住了,大半日都无法动弹。
严寒与刀剑无异,都能让人皮开肉绽。天亮后,那些冻裂伤口里的血液才会开始慢慢化冻,一汩一汩地渗出来。
浑身骨头终于也被冻坏,哪怕艳阳天下大汗淋漓,骨缝之间亦感到酸痛难忍,走路时一瘸一拐,似有残缺。
日复一日。
终于,严寒与那浓雾一起,越来越淡。
女君1457年
阵法终于得破。浓雾散尽。
原来堡垒根本近在眼前,只是一叶障目。
石阶上,释天立在门洞里,俯眼望着我。
我一头黄沙,衣衫褴褛,面黑唇裂,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一步步向他走去。
他身上那件殷红烫金大氅平整得没有一道褶子。
我艰难地蹬上台阶,走近他身侧。
他竟不自觉往前迎上半步,回过神来,立时止步。
“你是否时常在这里看我在阵中兜兜转转,就像孩童逗弄地上仓皇乱爬的蝼蚁。”
正午的天光正盛,他微微眯起眼。
“的确常来看。只想看看你受罚时,会不会更加后悔当初背叛我!”
我有气无力地叹了叹,带出一阵疾咳,一面断断续续地道:“当日...咳,当日我就说过后悔,只是你...正在气头上,没有听进去。我...很后悔,但,从头…咳…到尾都不是因为害怕你罚我。我悔的是,自己目光…短浅,心如朽木,一心只道众生对天神畏惧,却…咳咳,却忽略了他们的怒恨。”
我说得很慢,释天耐着性子,听得很仔细。
“我悔的是,忽略了…众生的自爱与自大。我悔的是,竟忘了兄长当年…是如何遭仙界诛伐。我悔的是,恐怕因为我的疏忽愚钝,让世间众生知道天神存世,会给我兄长,和你,引来灾祸。”
此刻无风,大氅却无端摇曳。金纹烁烁,折出明暗交错的光。
释天的目光忽而追溯起长阶上的点点血渍,口中却道:“你称众生为‘他们’,将自己置于何位?”
“我亦众生。”
他又近一步,衣袂曳地刮擦出风卷细沙的声音,收回眼,蔑然对我眦目,“既然心有怒恨,天神在此,何不弑神?”
因为离得太近,仰观时的那股肃杀威严被眉眼与皮肤纹路冲淡。
这好像是我头一次看清楚他的五官轮廓。那副面容,配得上天神气魄。
他见我分神,不耐地提声又问:“何不弑神?”
我凝视他的眼,答道:“身为众生,心却不与众生同。”
不想他听了这话,竟没有嘲我无知狂妄,反而追问道:“如何不同?”
“因近神...而不同。”
“问的是如何不同!”
他稍有怒意,我立时退后自保。他却伸手从背后捏住我的腰,不许我退。手上的力道没有用实,指腹不轻不重地抵在腰窝里。
“答!”
“心有…咳…千沟万壑,寥寥数语哪里说得清。我只有一句,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释天放开手。
“寥寥数语说不清,便留在我身边,慢慢说。”
“什么...”
释天转身入内。异香随风而散。
我紧跑两步追上前。
“请你…求你把我的扳指还给我。”
释天大步走向灯火辉煌处,头也不回,“没有扳指你照样没冻死。”
“我答应你,放在腹中不戴。”
“你已用不上它了。”
我眼眶泛红,拖出哭腔,“求您,还给我吧。”
释天顿住脚步,声音发哑,“不要为了他,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