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恍如隔世。
隔世之感是我在见到他后最汹涌最猛烈的知觉,比痛感来得更早,来得更急。
曾经肌肤相亲、交换过体温与欢愉的人,曾经心有灵犀、对彼此掏过心挖过肺的人,如今被无稽的仇怨拧断了红线,连陌路人也当不了。
这般剧变,如何能说不是隔世呢?
我惨然闷笑。
青草上的露珠融进无央衣袂,晕出深色的渍。
“仙君的衣衫脏了...”
“老天开眼,竟让我们一入异界就遇见了仇人。”为首的玉龙喝断了我的低喃,“如今新仇加上旧恨,今日绝不会放过你!”
我抬眼看向隔世的挚爱,“你也把新仇旧恨都算在我头上么?”
无央他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合,做唇语状,但尚未将意思传达,就被几位同族横档在身后。
我隔着人墙对无央道:“即便是你要与我一刀两断,有些话我也要问清楚!我被女君囚禁时,你在哪里?为何一句交代也没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规难道......”
苍岭诸君大喝一声:“布阵!”,将我的诘问哽回喉咙。
我仍不死心,又道:“其实我只想同你讨一个定论,一个扎实的结局,无论好坏。若好,我愿不弃。若坏...”
话音未落,苍岭剑幻化成顶天立地的光柱,一道一道严丝合缝,合拢成笼,把我困于当中。
这阵法是苍岭族的秘术,乃八大死阵之一。列阵苍岭剑将幻化成无数剑丝,看似细柔似蛛网,其实锋利无比,削金如泥。阵中受困者每一细微动作都会牵动剑丝,一个闪失便会被生生切下几片骨肉,哪怕是呼吸吐纳这样微不可见的动作亦可能引来夺命的那根剑丝。
同远水落氏一样,玉龙亦天赋神力,苍岭剑聚仙泽为刃,剑下的伤口永世无法愈合,哪怕其人轮回转世,亦会带着那样一个血窟窿出生。
“你...也不愿给我留条活路么...”
剑阵光芒刺眼,我看不清隐在其后的面容,只能侧耳倾听,等待他的回应,但唯闻草木沙沙,人声却寂寂。
我催动神火攀上剑丝。
灼灼金红剑丝如万千红线,织成一张巨大的血茧,我孤身一人自缚其中。
阵外人手持利剑,将红线化成夺命丝。
绝望之际,忽有一道剑风破茧而来,斩断无数红线。残线零落,似鲜血四溅,妖异且不祥。无央正是那斩断红线之人,他竟冲入阵法,眉心紧拧,双眼血红。
“无央,你做什么!你还要受恶女迷惑!”
顷刻间又有无数剑丝续接如初,织就一张更密的茧,困住里面的一双离人。
无央缓缓抬起手,剑尖直指我胸口。
我垂眼看了看,泪水夺眶倾泻。
“你的剑…对准的是我的心…”
他不回应,沉默地逼近利刃,一双玉石子般的眼眸似蒙尘般无神,眼眶红得可怕,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有红线掣肘,我退无可退。
无央腕子一翻,僵直肩臂,猛攻上前。
剑锋刺穿骨头需要很大的力道,刃与骨缝磋磨时,执剑的手腕也感到一阵断骨的剧痛,虎口同时震破,鲜血流至手心,握得满手滚热又黏腻。
当年取骨铸戒时,无央并不觉得有多痛。此时却觉钻心,不禁咬牙蹙眉,面色煞白。
我愕然盯着贯穿胸口的剑,眼神十分不解,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茫然。
无央化散剑气,苍岭剑消失成烟,他却石塑般僵在出剑的姿势上,迟迟没有垂下手。
薄且利的剑身只在皮肉上挑开一道十分细窄的伤口。那么小一道口子,怎么能流出那么多血,转眼已浸透半边衣衫,顺着裙角染红了脚下的碧草。
我一声不吭地倒下。
银紫色的剑阵层层脱落,与草间的血色融为一体。
土层肥沃,将它们通通吸收接纳,于是只见胸前那朵猩红的花盛放得几近猖狂,却不见遍地血泊漫溯,只有四周的草儿愈发红得诡谲。
草甸上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一阵风,半人高的草纷纷压低,形若荒冢,将地上血流不止生死难料的人掩埋。
无央身上也沾染上数道血痕,美玉沁血,凄美无双。
他望着地上的人,额角一缕碎发从玉冠脱落,无措地挂在眼前。
我用尽力气,痛啸一声,燃起如矢神火,散成漫天星落,朝向苍岭诸君。
无央试图靠近,却被神火逼退。
“无央速来助我们御敌!不可再顾那恶女!”
他不闻不问,仍旧想要靠近过来。
头顶猛然响起一道怒喝,如旱天雷鸣,
“竟还是这样没用!”
那声音似远似近,明明并不响亮,却惊得众仙失魂落魄,两股战战。
无央仰起头望去。
碧蓝苍穹之巅,身披金泽的神祇从天而降,神色里是懒得掩饰的轻蔑嫌恶,目光看也不看旁人,紧紧凝在凄草之间。
“这是...神泽...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天神...”
僵若泥塑的众仙忽然骨软,有如穹顶压背,竟纷纷跪倒,以额触地。
无央亦跪在地上,却没有压低身子。金光熠熠的天神掠过他身侧时,他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
六道神蹲身,撩开血色草席,看着那气息奄奄的人。
我尚有意识,却觉得无颜见他,因而没有睁开眼。肺腑里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呛得咳出一口血沫。
“削骨之恩,我用穿心之痛还了。好了好了,以后大家都不必再自虐了......”
声音细弱蚊蚋,无央没有听清,却似有所感知,侧身垂目,望过来。
释天嘶声怒道:“你给我闭嘴!”
我终于打开眼,视线已经模糊,勉强能看见冰凿雪雕的轮廓,迎风跪坐,背脊笔挺,心里猛地被冻疼了似的,又呛咳一阵,晕死过去。
醒转时,人已回到大漠。血衣未换,但胸口的血已经凝固。
屋里没有点灯。月光里有股生冷的霜意,照着窗边孤坐的灰影。
我轻轻咳了一声。
他侧过脸,没有开口。
释天不喜熏香,我浑身的血腥气便无可消抵,沤在门窗紧闭的屋内,他竟也没有想着开窗散一散。
“开一点窗吧。屋里难闻得很...”
却听他冷哼一声,哂道:“你这半条命还经得起窗外的寒风?”
我怔了怔,一时无话。
“满身污血,你也知道难闻。”
“你曾说过,我为他人流得血才脏。今日这一身,是为他流的,还是为执迷不悟的自己而流...”
“闭嘴!”
释天不曾意识到,被自己当作是狂怒的情绪,其实是妒。他对这种过于凡实过于贴己的情绪早已陌生。
就像杀神落允想要通过棋与口腹之欲这两件事保留住天神身上最后一点的尘世冷暖,六道神释天也在盛宴与翩翩红袖之间拼命地攫取着活生生的知觉,好让自己不至于修成万神殿中孤绝且没有血肉的神像。
可到底金樽钟鼎与那些女人并没有走进他心里,数万年来,六道神唯一挂怀的只有神职。在众生的轮回路上,六道神无情判罚,也公允赐赏,其身难免血冷而心硬。
何为嫉妒,他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
他自己尚且看不透自己,我又如何能够明白他的心,只当他是为我的无能而怒不可遏。
“这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好。你如果要罚我,也...说得过去。”
说着,我瑟缩地往里挪了挪。岂料胸口的伤虽止了血,但无法愈合,轻轻一挪,轻薄的血痂立时裂开,伤口里又迸出鲜血。
我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释天起身,走到床榻边,用金泽贴敷伤口替我止血。
“你这伤,好不了。皮不能愈,肉不能合,筋不能续,骨不能接。这道贯穿你身体的口子将永生永世伴随,哪怕轮回转世,亦无法重塑。”
这话好似两头削尖的针,一头伤他人,一头自伤。
“我知道。”
他冷道:“不可伤我心,不可伤我身,不可叛我心,不可叛我身,这话太可笑了。”
我侧过头,眼泪顺势滑进鬓角,“是可笑。只好再不回望。”
“既不回望,你哭什么。自欺岂不更加可笑。”
我抿唇克制住抽泣,不愿再让他听见。
他反身点起一只孤灯。
孤身,孤灯,孤人,彼此作伴,却谁也慰藉不了谁的心。
我覆掌于面,遮住满脸泪痕。
昏光下,释天的脸上阴影多过光面。
“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杀了他。”
十指在面颊上狠狠一抽,指甲不慎刮破眼皮,火辣辣地疼。
“你不会杀他。他伤的是我,不是你,你有什么理由杀他?”
一句话噎得释天胸闷。是啊,他有什么理由。
“况且,你是六道神啊。六道神不会插手众生的现世报,也就不会去改动谁人的命数。”
这未必就是一句好听的话,可释天却莫名获得了一丝快意,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混沌女子终于逐渐懂得了何为天神。
泪水终于止住,我放下手,抬眼看了看他,“你就那样出现在众仙眼前,既不敛神泽,也不藏身份,如今他们亲眼见到天神临世,这事可就坐实了。”
释天讥讽道:“你当日几句隐语,早已坐实。”心里却并不生气。
我点点头。
夜风拍打窗扇,寒气穿透缝隙,侵入室内。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释天脱下大氅随手搭在屏风上,俯身点起地上的暖盆,足尖抵住盆沿往我榻边靠了靠。我这才发觉他已摘下那枚龙骨扳指。从此那扳指不知去向,而我绝口不问。
暖意由上至下透过床板烘在背心,胸口的疼痛得以缓解一二。
“我命人备好药浴,待水烧暖,你进去泡半个时辰。灵药能止血去脓,接下来数年你必须每日浸浴,皮相上那道口子才不至于太过恶心。”
他刻意强调剑伤只在皮相上,好像是刻意要将那伤和我魂魄上的疤痕区分彻底。
“真没法子愈合?”
释天觉得这一问极尽荒谬,不耐地就要起身离去,却又不知出于怎么样的居心按捺住了情绪,停下步子回身道:“早料到下场这样惨烈,先前还会那样窝囊么?眼下才晓得怕疼痛怕残缺,可怜巴巴来求我,当时情深不疑甘为鱼肉时怎不见你有半分骨气?”语声越压越低沉。
“你亲自编排了那样一出戏,骗我入局,如今倒怪我演得不够尽心尽力。”
今日之事的确是他做的局,目的无非是要顶住我的死穴,好叫我不能忘情,无法断念。
可事到如今,眼见我心灰意冷,他却不愿正视心里的痛快。
“只剩半条命的人,话还这样多!”
我如实道:“不敢不说话,一停,一静,便会记起来他要杀我,记起来胸口伤痛因何而来,于是,心里立时痛得难以忍受,比这伤还要痛一万倍,而后又十分想哭,可已然因他流了血,再不愿还为他流泪。否则,且不说我如何瞧不上自己,就是你都不知道要如何罚我。”
他默了须臾,冷道:“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
“可我身边除了你,哪还有别人...”
这时候门外传来叩门声,想是药浴已经备好。释天不再多话,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