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仙镣重达千斤,无央手里抱着鹤儿,更添负重,寒铁与腕骨之间的龃龉因此愈发深切。骨硬,铁坚,夹在中间的单薄皮肉很快便被磨损掉一层。
无央鼻尖上冒出冷汗,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押解之人也不催促,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两侧。
走到禁闭塔外,他们才终于将镣铐解开。
“无央前辈只管带着鹤儿好生将养,待它伤愈,云华仙姑会带它放生。”
未出阁的女仙被称作仙子,婚嫁后,便似升了辈分,称呼变为仙姑。
无央欠了欠身,抱着鹤儿一道走进漆黑的门洞。
门在身后紧紧合拢。
塔中光线昏暗,统共只点了一盏孤灯。好在这盏灯长明不灭,灯焰里隐隐透出不同于寻常烛火的金红色。
此外,就只有墙边一张草簟,塔中再无其余物件。
无央小心地将仙鹤放上草簟,欲为其运渡仙泽治疗内伤。却不想仙鹤一脱离他臂膀,立时振翅飞向塔顶,栖在横梁上。
他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强逼,径自盘腿坐下,闭目入定。
那鹤儿将脑袋塞进翅膀下,缩成白花花的一团。
孤灯下的仙君好似一座冷寂了万万年的石像,满身风霜,无人问津,虽表象孱弱,却有着一颗难以动容的坚冷石心。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直到塔门被人从外头打开,钻进来一抹窈窕身影,才睁开眼,松了松僵痛的身子,抬头朝塔顶的鹤儿看去。
鹤儿仍旧埋首于翅不曾挪动。
来人走到孤灯下,正是他的妻子,云华。
云华在无央对面坐下,从拎来的食盒里将两小碟凉菜和一碗清粥摆在地上,递过一双筷子。
余光里那盏孤灯因为开门时的一阵风摇曳不止,云华不易察觉地侧过身,似乎见不得壁上的灯影。
她知道这盏灯的来历,当年无央削骨铸戒赠与旧爱,这长明灯是银玉的回礼,灯芯是一簇凤凰神火,永世不灭。
无央被囚孤塔,唯独带了这盏灯在身边,日夜相伴。
云华将手中托盘里的餐食一一摆在地上,双手递过筷子,撇眼间看见那一星灯火,嫌恶地蹙起眉头,欲言又止。
无央朝她欠身道谢。
头顶忽而飘下一片轻羽,正好落在无央碗里。他捡出羽毛,搁在身侧,继续喝着碗里的粥。
云华这才注意到梁上的仙鹤。
“我帮你去盛过一碗,这碗别喝了。”
他摇了摇头。
“你是龙,飞鸟不归你管。”
无央垂目细嚼慢咽,恍若不问。
云华看了看鹤,又看向他,“无央,我看不得你这样,因为我总能在你身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子,仿若明镜自鉴,照出我自身的荒诞与软弱。上个月,我遇见那个曾经爱过的人了。他...和他妻子在一起,还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会说话了,笑眯眯地喊我仙姑呢。”
说着,苦笑一声,续道:“其实他早与我离心,可我一见他却仍难以自持。当年若不是我一时糊涂,去求我爹让我给她做侧室,我爹也不会强加了与你的这门婚事给我,连累了你,也苦了我自己。我起初寻死觅活,就是不肯,但听说了你的过往,反倒肯了。如今,我倒很庆幸嫁给了你,两个沦落人凑在一起,共同自欺,自救,共同用那纸婚书画地为牢,哪怕痛苦悲伤,也好过继续执迷不悟下去。”
无央从不以为自己有所执迷,更无心出离痛苦悲伤。
云华自以为与他同心,而他根本不打算自白。
那鹤儿听见这话,探出头,半睁开眼,看着底下貌合神离的一双人。
云华说话的这会子功夫里,无央已吃完碗里的粥,小菜没有怎么动。他将碗筷和碟子一一放回食盒,盖好盖子。
云华起身,拎起食盒。
他起身相送,朝妻子欠了欠身。
云华屈膝还礼,将要推门又收回手,回身叹了一声,“女君点名要你,其实是想借机提你出去,你肯定懂得她的意思。”
他点点头。
“我猜你根本不想出去。”
他笑笑,不置可否。
“他们关你,是因为你放走了阖族的仇人。而你自囚,是为替她赎罪。”
云华自以为将这个与她有名分关联的男子看得透彻,自以为一席话鞭笞入里。
无央背着灯光,神色掩在暗影中,上前替她打开了门,摆出送客的姿态。
眼前这个男子神情看似无恙,可云华却从他陡然转凉的气息里察觉出了刻意压抑的怒。
他这样的人,竟也会怒么。
云华想不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如何惹恼了他。
其实不外乎那最后一句,“替她赎罪”,无央没有在替谁赎罪,因为在他看来,落玉清清白白。自囚不过是因为在他心里,自己的的确确是个罪人,他平息不了族人的恨,也关照不到爱人的心。
门缝里的穿堂风将灯影吹得稀碎,明知那凤凰神火能长明不灭,无央还是疾步走至灯下,用双手环护灯焰。
云华无奈地掩门离去。
仙鹤始终不许无央靠近,亦不受他仙泽,导致体内煞气难以除尽,精神愈发颓疲。
五日后,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无央趁此机会飞上塔顶,为其疗伤。
那鹤儿渐渐地恢复了元气,突然醒转过来,看清面前的人,嘶鸣一声,狠狠振翅,张开利喙猛地往他手臂上啄咬。
无央手臂连皮带肉地被扯去一条,血流不止。
血溅白羽,若滚烫的蜡泪灼在鹤儿身上。它痛愕地飞至角落,瑟瑟发抖。
无央没有回击,也并不生气,仿佛早料到它会如此反应,静静看它激烈反抗,而后悄然退至塔底,盘腿坐回草簟上,用法术给自己手臂上的伤止了血。袖管褴褛地挂在伤口上。
第二日,云华又来送饭时,无央朝鹤儿指了指。
云华早在交流上同他磨合出一些默契,了然道:“放心,我会送它出谷。”
说着,朝鹤儿招招手,“你来。”
那鹤儿立马飞下来,落在门边。
云华早注意到无央受伤的手臂,笑了笑,“看来这鹤儿并不是怕人,而是只怕你。倒是只聪明的鸟儿。”
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深藏的情绪。
说起来,云华的确很怕自己这个夫君。起初只道他好看又温柔,当是良人。日久,才渐渐察觉到当一个人久沉苦海,摒弃所有喜乐和欲念,身上一切有血有肉的东西、有温度又柔软的东西便也会随之退化,直至完全丧失。就好像那用一副枯骨撑起一片人皮的妖,哪怕混入人潮,亦死气沉沉,令人远而生畏,近而生寒。
无央对妻子的失言一笑了之,果然冷漠得不似活物。
云华打开塔门。
仙鹤一头扎进天空,不曾回头。
…
三日后,仙兵在禁书阁巡逻时,捡到了一只从阁角飞檐上坠落的仙鹤。
那仙鹤张着尖喙,却不闻其嘶鸣,浑身颤抖,显得痛苦万状。
仙兵见它羽毛上沾有血迹,却并未发现它身上有伤。
与异界千万年来的不断刺探已使得仙兵对天宫中任何异象都格外谨慎,若惊弓之鸟。眼前这只仙鹤明明就是在寻常不过的飞鸟,宫里四处都有,可因为此处是禁书阁这样的机要之处,仙鹤伤得又蹊跷,他们不由得警惕起来。
为首一人眯眼打量许久,狐疑道:“这仙鹤有些古怪。”
“是不是病了?”
“也有可能。但别忘了,如今异界有凤凰同流合污。凤凰乃鸟雀之首,或许能驱使仙鹤为其所用。”
“既是如此,先将这只带回去,交予银殿处置!”
那仙鹤不知受了怎样的内伤,竟痛得无法反抗,任由仙兵装进笼子里,抗去银殿。
天兵们僵在银殿漆黑的铜门前,谁也不愿涉足这座阴诡宫殿,更不愿和殿中阴晴难定的仙官们打交道,尤其是那位总是唇角带笑的掌事官银怯...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当众天兵你推我搡时,殿门忽而从中大开,里头迈出一位身着华服的仙官,正是银怯。
为首的天兵硬着头皮迎上去,寒暄一阵,将事情的经过说了说。
银怯听罢,倒也不敢怠慢,绕到笼子前,倾身观察那只仙鹤。
“仿佛就是只寻常仙鹤,探不出什么歪门邪道。只是...”
银怯掐断话头,没有说下去。
只是瞧它这痛苦模样,倒像是血誓发作一般。
这念头令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谁人会对一只尚未化形的仙鹤中下血誓。
“既然银怯大人这样说,想来是我们长期受异界搅扰,有些杯弓蛇影。我们这就将这鹤儿带出去放了。”
银怯压了压手,微笑道:“不急。带都带来了,还是把它留下罢。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你们做得很好。”
天兵退去,四下无人。
银怯唇角那道上扬的弧度倏然折落,刹那间,像是变了一个人,肃杀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微笑的假面下,虽有阴狠毒辣,却也有被他人鲜血浸透的疲态。
“来人,将这仙鹤压入水牢,严审。”
纵横的水道总是一年比一年浑浊,这两年已被浸染出几分陈血颜色。
仙鹤双翅被钉在左右两侧,以翱翔的姿态,被囚于这仙界人人畏忌的牢狱中。
日夜的酷刑令它翅折腿残,尖喙断裂,一身漂亮的白羽脱落大半,露出嶙峋的身骨。
在刑讯之前,仙鹤身上除去胸口一道口子之外并没有旁的外伤。那道口中不知受了何种养护,虽贯穿身体,却没有流血。
一场酷刑后,主审的仙官有些丧气,丢下手里的刑具,反手揩去脸上血迹,道:“好像的确只是普通仙鹤,并非异界妖孽。”
“好像的确如此。可我总觉得它身上还有古怪。且不说那道奇怪的伤,就只论它这几日受刑竟连叫也不叫一声,岂不有违禽兽本性?”
主审官点了点头,“罢了,今日先这样,再折腾下去我怕它要熬不过去了。明日我问过银怯大人的意思再说吧。”
仙官登船,逆流而去。
仙鹤缓缓闭上了眼。
是夜,它做了个梦。
梦里,它栖在开满红花的巨大树冠上。树下立着一人,身着腥红色大氅,仰着头,灼灼瞪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