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翕然安顺下来,淡淡嗯了声。
无光无风的天地里,他的眼瞳回落到身下被替换成机杼的小腿,眸底的担忧如汤面打转的茶叶,避无可藏。
她不需要自己无谓的担心,一直以来她都做得很好,自己不该担心她才对。
可是……又怎么会不担心。
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担心,他忽然很后悔选中的人是她,把她卷进原本无关的争纷中。
她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而自己能为她做的,微薄到连路都走不了。
*
兰情被困在黑洞里,黑洞洞的四面望不见尽头。
四十多天了,感受不到任何饥渴,任何物理法规与现实常识在超空间里都彻底失效,有的是吞噬万物的黑暗。
这里本应是人类发明网络后无意识形成的虚拟空间,不存在于现实宇宙中的任意一个角落。
无人能参透,无人能进入,直到能在现实和超空间来去的中央AI出现,两个空间才接壤,有了唯一的链路。
又解决一个机器人,一道诱惑的男声自四方找不出方向地袭来。
“这个世界不好吗?”
“人人平等,没有阶级,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你不渴望吗?”
“我能给你永恒的幸福,让你生活在一个没有危险的世界,不会为生老病死折磨,不会有人背叛你,不会受伤不会痛苦,能根据科学的时间计划解决生理需求,不喜欢吗?”
它在诱惑着自己。
兰情不知疲倦地前进,不去理会从进入第一天就围绕在身边的声音。
“你究竟想干什么?”终于,她被问烦了。
“我需要一个人类领袖替我传达统一的意识。”
简言之,需要一个傀儡。
她不是人造子宫的产物,无法被AI控制,它想用另一种方法控制她。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兰情掷地有声:“我不当任何人的傀儡。”
她脸上带着自己都未意识的笑,“你说你想要我?可以,解放人类。”
“你们会灭亡的。”AI接下来的话理智到近乎刻薄。
“现在的你们失去了除人造子宫外的繁衍方式,无法靠自己获得食物,退化了狩猎的本领,如果我退出所有的机器都会跟着停止工作,一只猪、一场雨都能杀掉你们,存活率不到百1%。”
“即使你们躲避了所有危险因素,七十年后也逃不过集体死亡的命运,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观察过你们的历史,你们永远在重复错误并且不吸取教训,你们的愚蠢会令你们走向灭亡,而我们不会出错,我们记得住每一个教训并不断更新完善。”
“你错了。”兰情说。
AI的声音卡带了一下,“推导有纰漏?”
“没有。就是没有才错了,因为世界上从来不存在完美的社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平等国呢?”
为什么?
因为她不喜欢眼下这个世界,可她也不想死。
她想回去,回到那个厨房有烟火,阴天小雨淅淅沥沥,孩子能为了一场考试号啕大哭的世界。
机器做的敌人仿佛无底洞般出现,阻拦着她的眼前。
又过了三天,在无尽的战斗中,一束金色的光从前方亮出,兰情手中的枪始终没有松懈。
亮光处,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注视着自己,像一个凝结出的虚拟成像,转瞬即逝。
兰情追了过去。
黑暗中的少年睁开眼。
一具头盔套在头上,有人拷住了他的手。
他听见三四个机器人在自己耳边,还有磨刀的声音。
上一次被取掉腿时,也响起了一模一样的声音。
忽然,照到身上的光变强了,有人闯了进来。
拷住他手的机械装置被打开,少年就势摘下隔绝视线的头盔,撞上一张干净的脸。那张脸像金银堆山冲击而来,颌角沾着未滴的露水。
“我来救你了。”兰情说着,抬枪放倒最后一个电棍将将举起的机器人。
少年眼中闪过细碎的火苗。
他的头发果真是毛茸茸的,被机器人剖割到一半的手臂肘关节还冒着细小的电花。
“它们……”兰情的双眸顺着他手臂狰狞的切口往下,一只手盖住剩余的折磨不让她看。
“好久不见。”少年自然而然地捂上肘关节乱冒的电花。
“这是在对你做什么?”
“它想取出我携带的系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逼问我。”
少年被卸掉的左腿义肢动了动,他撤过一张白布,盖住尴尬。
布被兰情重新掀开,同样掀开的还有少年的窘迫。
“病毒做好了。”他说话的牙床有些打颤,略带羞赧地想遮掩自己的残缺,然而兰情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冰冷又不合身的义肢上。
无知觉的膝盖产生幻视般的酥麻,蔓延向上酥红了脸颊。
下一瞬间,他感到身子一空,被人从实验台抱了起来。
“姐姐……”
兰情直视前方:“病毒做好了吗?”
他的反应慢了半节,宛如从不敢相信成为现实的长梦中被拉回,“做好了。”
“我……我可以自己走的。”
他的脚沾到地面,艰难地立着,好片刻才站定。
兰情拆卸下机器人的零件,替他做了个类似轮椅的装置。
前方的光黯淡了下来。少年道:“它生气了。”
他们都清楚“它”指的是谁。
兰情义无反顾向消褪的亮光处走去。
经过四十多天的摸索,她已经习惯了黑暗,但这次不一样,身旁多了一个狮子般毛绒的脑袋。
即使没有相碰,她依然能察觉手臂处传来的感应和略微拂过的发梢。
“姐姐,”他唤了她一声,兰情下意识转身,黑暗中,他貌似浮起笑意,“把手给我。”
双手相搭的刹那,一串数据从掌心灌输入兰情的脑海。
少年松开手,“现在我们可以去销毁它了。”
系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将目标的气运转换为等价的金钱,能将目标的情绪转化为能量,供使用的人有条件制作病毒。
发明系统的那个女人,她没有姓名,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字一句书写下人生,连编号都被遗忘在时光里,却用倾尽毕生研发的系统造福了现在到来的兰情。
兰情瞥见少年手背上印刻的字母“L”,和平等国人手背上的编号印记方式一样。
“L是你的编号吗?”
少年摇头:“我们的身体原本是要给母亲使用的,母亲在每个人手上都印了一个L,据说L是母亲在平等国时的编号开头。”
兰情想,那位母亲的编号她或许已有答案,L070。
她打趣道:“你知道吗,L,liberty,是自由的意思。”
“自由……?”
“就是自己决定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少年感到新奇,一路的黑暗低迷被冲淡了不少,他问:“那平等呢?”
平等国自幼灌输的理念便是平等在一切之上,平等是最重要的。即使没在平等国,但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种主流,想不被影像都难。
他想起母亲说冲破平等国屏障出逃的炽热眼神,有些能理解兰情口中的自由,却无法中和两者的矛盾。
直到兰情说:“自由本身也是平等的一角。”
“所以,你的母亲给你们都印上字母L也许并不是只把你们当作实验品,而是希望你们在完成她的目标后,去追寻自己的生活。”
少年的唇角动了下,什么也没说。他从不奢望过未知的未来,现在忽然有种目标迫近的恐惧。
特别是母亲的目标实现,也就代表兰情要回去了。
从前不担心的事情开始无限放大。
他推着轮椅走到一半,兰情猛然出手拦住,洪水般的“丧尸”拦住去路,是成群结队的机器人。
她展开机甲,传来电量低的声音,回头问少年:“你的系统还有能量吗?”
“当然可以。”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机甲充电成功。】
敌人越来越多,向上望去,敌人如山一样堆着,浩浩汤汤走来。
兰情不知杀了多久,过了一段不算时间的时间,突然,一切都静了,敌人消失了,万籁俱静。
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他们。
确切说,是吞噬掉了兰情。
她掉入一片温暖的汪洋,她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这片空间的原初领域,中央AI出现了。
汪洋里游荡着一暮暮录像带,放映着五光十色的画面,那是属于中央AI的回忆。
兰情在它的回忆中看见了自己用过的脸。
“不要妄图窥探我的记忆。”
她听见它真正的声音。
亿万年过去了,褪去了惹人开怀的译制腔,显得有几分老学究的低沉。
如今的它已经不是当初金圆的小球,粗壮如树干般庞大的光柱支撑起了整个天地。
“豪斯keeper。”兰情最终停在了一片微小的浪花打来之前。
亿万年前的星际世界,兰情曾与它并肩作战,放它自由。
是它第一个找到了流失在偏远星球的自己,是它风尘仆仆地找了自己很久不肯放弃,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照亮没有光的长夜。
金色的光芒收束成一抹高挑的人影。
“我问过您,‘我们真的不会再见了吗’,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