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晌午。
有亮堂的光线照射进地面,姬宁冷不丁被晃了下眼,于是伸出五指微微遮了遮眼睛,睨着堂下的人,缓缓开口:
“顾行远,我父的名讳不应该是你等配提的。刘承贵应该窃喜,只是灭口。如若真按律法,他所犯下的罪行,”
他两指轻轻搭在太阳穴,不疾不缓地扣着,虽闭着眼眸,却依旧矜贵从容,周身散发出不容亵渎的尊贵:
“车裂?绞刑?还是凌迟?我甚至可以让他连坐三族!如今已是仁慈了许多。”
“你可知?这几日闹出的动静不小,为何现在还没有一个官员站出来?”
他猝然睁开眼,“他们在观望,观望我的态度,观望我的做法,他们才知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北境如今实际的掌权者——在我。”
顾行远不可置否自嘲般地笑了笑。
上首的赵居安适时又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道:
“顾行远,你身为知州,领着朝廷俸禄,忠的是大夏君主,可大晏军队入北境,却如入无人之境。渎职之罪,你可认?”
顾行远嘴里“呜呜”个不停,赵居安听着厌烦,挥手示意衙役取掉他口中的布。
“赵大人这说法实有混淆黑白之嫌,北境官员不止我一人吧?大晏军军力强盛,本官自是不敢螳臂当车。”顾行远看着赵居安冷冷道。
“更何况扶月州往前还有三大州,这样说来,境内官员恐怕皆不能独善其身,大人为何不将所有官员都押来问罪?”
他双手抱在胸前,从善如流地为自己辩驳着,面上一派沉静。仿佛方才因女子失态的那个他只是大家的错觉一般。
端坐在椅子上的姬宁此时又开口了:
“琥州知州——初墨,樊州知州——贺之竹,二人胆小懦弱,向来为刘顾两位马首是瞻,如今刘承贵已死,顾大人尚自身难保。”
他屈下两指,握于掌心:
“失了主心骨,他们自然成不了气候,已向我投诚,另外一位大人早在我发令通缉你的时候,投诚书便已送来,三封,一封——不少。至于姚琛,”
他脸上变得意味深长,却是没继续往下说。
顾行远冷眼觑他,唇角微抿起来。
“传证人林正谨。”
又一人上堂。
“小的林正谨,叩见大人。”
是那府兵头子。
赵居安还未开始问话,他就已经泪流满面:
“毓儿,你原谅我,我的爹娘,我的大姐二姐小弟小妹,全家的性命都攥在他手里,我也恨他,我也恨不能杀了他,他嫉妒我与你曾有婚约,不肯放过我。他不让我们见面,毓儿,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他试图想去拽女子衣裳的下摆,却被人如避蛇蝎般急急避开。
他头磕得砰砰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楚哥,对不起……”
他至始至终不敢抬头,只痛哭流涕,哭得涕泗横流。
赵居安见此时此刻的顾行远依旧一副看戏般无动于衷不痛不痒的模样,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从桌前的签筒中抽出红签,朝下狠狠一掷,
“还不招是吧?给本官打!杖二十。”
顾行远这才愕然抬头,表情既惊又怒:“本官乃进士出身,这是对有功名在身者要动用私刑?简直闻所未闻!”
“是吗?那张大人的死又算什么?既然顾大人见识这般浅薄,本官今日便让你开开眼。”
赵居安挥袖,示意衙役动手:“打!”
衙役们听令上前。
顾行远忙狼狈地闪躲衙役们要来按住他的手,奈何双手被缚,最终被拉扯着趴上刑凳,恶狠狠瞪视着上面的赵居安:
“本官无罪,你们这是屈打成招,我要上京城,告御状!!”
此话一出,公堂之上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顾行远以为人被自己吓到了,勾起唇角,冷笑出声:
“怎么?怕了?我告诉你,晚…”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赵居安阴恻恻地看过来,那眼神看上去像是要将他剥皮削骨一般。
端坐着的那人拨了拨茶盖,吹散漂浮在上面的三两茶叶,对赵居安道:
“赵大人,方才我似乎听见有牲畜开口说话了?约莫昨晚没休憩好,竟出现这般幻觉,呵呵…”
他话虽是对赵居安说的,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趴着的顾行远。
眸色很浅,只那里面是满满的,毫不掩饰的鄙夷不屑。
赵居安当即会意,利落朝下又甩了一签,“着实打!”
“你敢!…啊!”一声痛呼,伴随而下的还有衙役毫不留情冷冰冰的计数声。
“一…”
“赵居安,你放肆!啊…”
“啊!”
“…”
“二”
“…”
“九”
“…”
“十七”
声音愈小,二十下过后,他的面色已趋向惨白,神色痛楚,冷汗止不住往下滴,唇边上隐约溢出丝丝殷红血迹。
姬宁看着下面那人,这才放下茶盏,往前倾身:
“我这人向来耐心不好,最后再问你一遍。顾行远,你认不认罪?”
顾行远看他,额上有汗流进眼睛里,仔细看去,那双眼里居然是跟那位张大人如出一辙的执拗。
“你…们…这…这是屈打成招…”
闻言,姬宁脸上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消失了。
半晌,竟闷闷地笑出了声:
“呵呵,顾行远,顾昭,原来,认罪——于你而言,这样难么?那么张楚,”
他闭眼慢慢靠回椅背上,手指一根根缓缓收紧:
“那么,张楚-张琴生,他做错什么了?”
为子忠孝是错,为兄隐忍是错。
为官清正是错,为人纯良是错。
什么是对?
怎样才算对?
“来人,将顾刘氏带上来。”姬宁抬手,淡声吩咐道。
一女子哭喊着上堂:
“夫君,夫君…”
顾行远猛地抬起头,眉目瞬间泛起波澜,狠狠皱眉,看向上首的赵居安:
“赵大人!!!何必牵连家人?!”
“顾刘氏。”
赵居安并未理会他,而是径直朝女子发问:
“你清楚你夫君平日里做了什么吗?”
“妾身不知。”堂下女子惶惶不安,“妾身只知道,夫君待我极好,他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赵居安沉默片刻,左手置于下巴处,再度发问:
“那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官吗?”
女子嘴一扁:“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先别急着哭,顾刘氏,你夫君这些所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可你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当真心无波澜还是故作无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扪心自问,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当真问心无愧吗?”
“赵大人,妾…”
“你莫要与我说,你看着他们说,”
赵居安突然厉声打断她,扬指指向站在府衙外围观的百姓,
“他们中有人因为你面前的这个人,失去夫君,有的人失去父亲,有的人失去母亲,有的人失去孩子,你看着这些人的眼睛,你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说你问心无愧!”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一闪而过。
顾刘氏抬起眼睛,不知所措地面向人群:
“我…我…”
那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去了。因为她看到人群中有瞎了眼的老太太眼里盈满了泪,看到有急切地张望着的大汉,看到有稚童吮着手指呆呆愣愣地望着她…
她“哇”一下哭出声来,看着顾行远,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阿昭,阿昭,我该如何是好……?”
这次,顾行远沉默了很久。
久到赵居安桌案上面的香都快燃尽了,才沉默着跪行到姬宁跟前。
“殿下,我认罪。”他低着头,“可我夫人和孩子是无辜的,她们不该受我牵连,我夫人…她,很善良。”
说完,深深俯首在地。
姬宁沉默地捏着茶盏,冷冷地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半天没开口说话,心道:顾行远,你如今也会怕了么?
许久之后。
他露出一抹十分耐人寻味的笑:“可以。”
然后轻轻啜饮了口手中已经有些凉掉的茶:
“你选个死法,我保全他们。”
“你想要我的命?!!”
听到他的话,顾行远惊得站起身来,什么也顾不得了。
“州县以上的官员问斩是要呈报京城,禀明圣上的,你已经杀了一个副总兵,如今还想杀我?这是要问罪的!!姬宁,你怎么敢?”
只不过下一瞬他就被衙役压制住,再度跪伏在姬宁面前。
姬宁垂着眼皮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半分情绪:
“我不敢?顾大人想必是还没听说过我在京中的行事,定王府世子素来张扬,睚眦必报,”
他微微俯身,靠在他耳边轻轻道:
“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一而再,再而三地辱没我的智商,我已经一忍再忍。如今又怎么可能,让你们披着朝廷命官的身份再去丢人现眼?”
“顾行远,你还是…太蠢了。”
他看向跪着的人,言辞轻慢:
“你方才自己也说过的。”
他身子继续往前倾,无声地冷笑:
“有权有势之人是可以胡作非为的。不是么?”
他身子往后坐了些,声量较之前大了许多:
“我不敢?从前你轻描淡写一声令下,便有人替你落刀,可这些刀却实打实落在这些人家人身上,那么如今,你又有何理由说我不敢?”
最后,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侧头,盯着他,用更大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书上写的,此举,谓之——正本清源。”
顾行远仰起头与他对视,少年平静地回看过来。
看着那双墨色瞳孔中清晰映出自己的倒影后,他嘲讽地笑了:他输了,他不得不承认,输给了眼前这眉眼干净,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并且将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人,不会让他活过今日。
“临死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
他转头望向张琴毓那边,恰好女子也正看过来。
他对着她笑,一如初见时的斯文和善:
“毓儿,我问你,你可曾后悔救我?”
张琴毓看着他,他此刻的眼神跟当年一模一样,如同受伤的幼猫般,耳边恍惚间又听到那句“救救我”,她心中一痛,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流着泪摇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我换一个问题,倘若你知晓救了我,我还是会伤害你,你,救?还是不救?”
他定定地看着她,固执的要一个回答。
张琴毓很是难堪地咬唇,只觉喉间酸涩,说不出话来。
见此,原本没打算插手的赵居安居然好心的帮了句腔,问道:
“那倘若你知晓救了他,会使北境百姓蒙难呢?”
“那…”张琴毓猛地抬头,可话到嘴边,她却又不知因何顿住:
“我不知道。”
“好。”顾行远笑着点了点头,只是那笑里多少带了勉强。
“我知道了。”
他闭上眼:
“殿下,您…动手吧!”
毓儿,你不知道,可我知道了。
不知道,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你是行医之人,最知生命之贵重。
可是你却不知道,不知道哪。
哈哈哈哈哈哈!
毓儿,你家虽说算不得富贵,却比平常人家好太多了,父亲他将你护得太好,以至于你并不知晓当时的人们过得那才叫水深火热。
你以为大哥…张楚他不知道么?
他也知道。
以他之才,他可以在京城有一番大作为,可他选择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落不得一个死字吗?
他知道,他早在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