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辑宁抱着怀钰疾往官驿的方向,怀钰双手用力地拍打着他,但似蚍蜉撼树,并无何用。
怀钰低低嗔怒道:“放我下来,会被人瞧见的,你快放我下来!”
宋辑宁恍若未闻,加快步伐,怀钰挣扎得愈发厉害,足尖乱蹬,气急之下,她忽地仰颈,伸手去抓他束发的玉冠。
她想着,她不体面他也甭想体面。
指尖方触及他额前,不料他轻轻一避,抓了个空。
怀钰被气得双眸含雾,口中不住地斥责:“你厚颜无耻。”
宋辑宁唇角勾起,忽而驻足垂眸,故意要挟她,“你若再闹,朕便将那镂香球取来,挂悬在你脖颈间,定教你安安静静地入睡再闹不得。”
霎时反应过来,难怪在马车上时会困顿成那般模样,想睁眼都睁不开,怀钰狠咬下唇不再挣动,只将眸光化作千根银针,细细密密刺向他。
宋辑宁见她不再闹腾,便继续朝官驿而去,感受到怀中人脊骨绷得笔直,步伐轻缓些许。
火辣痛楚现下还烙在右颊,怀钰齿关打颤,“都怪你,都怪你…”无力的重复这三字。
自幼被奉为掌上珠,纵是姑母与父亲二人是严苛之人,何曾未扬手对她落过半分颜色。
整条长街已被冀泾的地方官员净街,四周除却宋辑宁的人,未见到任何黎民行走。
至官驿准备的房内,宋辑宁俯身将怀钰置于床榻上,遂走至房门低声吩咐侍立之人。
不多时,便有小二端着膳食进内,轻声放于圆桌上,躬身退下。
碟中菜肴热气袅袅升起,翡翠莼菜羹、木樨肉、香栗鱼片…皆是清淡养胃的菜肴。
宋辑宁眸光轻移,落于怀钰身上,烛光映在怀钰发梢,她静坐床沿,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垂首低眸,睫羽于眼睑下投下浅淡细影。
她虽不再言语骂他,却始终不肯抬眸看他,以无声之态表达对他的不满。
宋辑宁朝她走去,屈膝半跪于床榻前,看着她朱唇微噘,双眸瞥他一眼极为怨怼,伸手试图将她抱起来,“朕知道你心里有气,身子要紧,先用膳,嗯?”
怀钰避开他,起身径直走到圆桌旁坐下。
宋辑宁无奈摇头叹息,一同坐过去。
怀钰垂眸望着桌上的菜肴,看起来并未有她喜爱的,忽见一双竹箸斜斜探来,将鱼片轻置她面前的碗中。
宋辑宁温声道:“冀泾黎民多养鱼为生,鱼肉最是鲜嫩,阿钰且尝个鲜。”
怀钰低头看着碗中的鱼片,不耐抿唇,执起竹箸在指间转了个旋,箸尖戳进碗里的鱼片,像是要将鱼片狠狠地戳烂,狠狠地戳成泥。
宋辑宁不疾不徐,只是耐心地一箸接一箸添新菜,置于她碗中。
怀钰扒拉到一侧,偏不吃他给她添的,忽而将竹箸往桌上一拍,“你用你自己的罢,别管我了。”
片刻后径自探身舀了碗翡翠莼菜羹,一口下去竟觉味道甚好,细微反应被宋辑宁尽收于心。
两人相对而坐,并无过多言语。
怀钰抬手触及颅顶,玉簪早已不知所踪,她平日随身携带的物什此刻全在清莲身上。
那张弓应是掉落在了芦苇荡,她连宋安赠予她的东西都护不住,现下又要如何脱身。
父亲对朝廷的赤胆忠心,宋辑宁应是清楚的。
既如此,宋辑宁凭何认为以父亲性命能够钳挟制住她。
膳后,宋辑宁吩咐人备好沐浴热水及簇新的女子衣裳,将房门落上重锁,连屋内窗棂亦用铜栓扣死。
他与诸位大臣有事详谈,“朕与大臣尚有要事相商,朕去去便回。”
怀钰梳顺青丝,取过发带高高束起,素白寝衣委地,赤足踏入木桶中,热水滑漫出桶沿。
怀钰指尖蜷起,攥住浮在水面的素纱帕子。
前些时日在倾瑶台,怀钰沐浴时皆不许人近侍,宋辑宁想着她定是不惯沐浴时有人侍候,便吩咐侍女在门外候着。
怀钰掬水滴落,看着涟漪荡开处,她愈发觉着自己那次对哥哥说的话无错,南夏朝中,必有他国之人。
喃喃道:“也不知断了那三殿下经脉与舌,是否会被旁人发觉痕迹。”
她平日绝不会无故伤人肌体亦或者性命,除非那人威胁到她心中至亲至重之人。
一楼前堂内,临安侯袖下双手攥紧的拳头难抑颤栗,战战兢兢地垂首,“臣疏于庭训,致逆女犯下大罪,万死难辞其咎。”
怪他自怀钰幼时起便少有过问内宅之事,又因着只此一女,事事顺她心意养得一身娇纵,如今致使她做出诸般大逆不道之事。
临安侯刚至冀泾那日,宋辑宁便在官驿急急传召了他,将怀钰于平阳暗遣耳目,指使少陵王妃偷盗兵防图,与南夏或有瓜葛之事尽数相告。
被暗哨缴获的往来书信,便是怀钰暗通他国的铁证。
怀钰自以为事事做的隐蔽,可于宋辑宁这等泥淖中挣命而出的人,谨慎,多疑,早已将诸事遁着蛛丝马迹烙于眸底,慧极必伤,哪能事事皆让怀钰暗自窥得。
些许事他知晓,他从前始终不愿承认,是怕怀钰会牵涉其中,亦或者是因害怕而自欺,害怕怀钰会与他刀剑相向。
最终即是如此,他想起怀钰引弓搭箭,箭尖直指向自己心口,只觉心头绞痛,适才在城门处才忍不住说了重话。
宋辑宁眸光扫过站于一旁的冀泾知州,那官吏即刻搬过木杌。
宋辑宁对临安侯沉声道:“坐。”
“多谢陛下。”临安侯坐下,发觉掌心已是冷汗涔涔。
宋辑宁端起茶盏,盏盖轻叩瓷沿的脆响惊得临安侯背脊一僵,“往后,侯爷便回平阳任职罢。”
垂睫遮住眸中探究神色,“待启程,侯爷随行。”
虽有一层挟制怀钰的理由,但本意并非如此。
边城抵御戎翟,自是要托与能挽弓三百斤,弩八石,能左右射的虎贲之将方妥。
半生沙场辛苦挣来的旌节、基业,天子一朝收回。
平阳城内又势力盘根错节,波涛暗涌。
临安侯喉结微动,纵有百般不悦,亦不得不应承,“臣,遵旨。”
宋辑宁眼神犀利的看着临安侯,问道:“侯爷当真不知,她图那兵防图是为何?”
加之那日召见,此话已是第三次询问。
临安侯惶恐,垂首道:“臣,惶恐,臣实是不知。”
未有再问,宋辑宁起身径自往外而去。
望着那抹即将消失在游廊尽头的背影,临安侯忽觉寒意沁透骨髓。
临安侯不敢出言反驳,虽说少陵王那桩姻缘是怀钰极力促成,可兵防图,怀钰若要,当初随意同宋安提一句便可得,何须迂回至此,临安侯实是想不明白。
莫说区区图纸,便是兵符宋安也…临安侯猛然阖眼。
游廊至屋内忽起一阵穿堂风,掠过临安侯苍白的鬓角。
怀钰纤瘦身姿正坐于浴桶之中,雾气环绕着她白皙肌肤,几绺青丝蜿蜒贴在颈侧,随呼吸在锁骨处轻颤,水面上漂浮着几片黛色草叶,氤氲着苦涩清幽的淡淡药香,怀钰拾起仔细看了又看,皆是素日未见过的。
耳畔只有点点滴水声,怀钰本是闭目享受这难得的宁静,忽闻外门吱呀作响,而后浴房的珠帘挟着冷风撩起,接着便是一道低哑声线:“阿钰,可沐毕了?”
怀钰猛地睁开眼,眸中满是碎光乱溅,她下意识地攥住桶沿急沉,将身子往水里缩去,白皙肌肤霎时被水波漫过,唯余双眸与乌黑的发顶。
蒸腾热气里,她怒声道:“你出去。”
未想过他会在此时闯入,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情形,若是早知,她便该清洗快些。
方才会见完临安侯,宋辑宁便去换了身衣裳,一袭月白长袍,腰间系着的水绿玉带掐出劲瘦腰身。
怀钰有些怔愣,想起他昔日身着常是这般配色…
“你出去。”怀钰下颌骤然绷紧,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出去,我即刻便好。”
宋辑宁唇角微微上扬,漾起些许戏谑,眸光直直地落于她身上,她酡红耳尖溢于水面,只看她双眸似是羞愤难当。
只当未瞧见她的反应,宋辑宁疾步踱至浴桶旁,屈膝半跪,伸手浅浅探入水中。
水波骤乱,溅起几滴正落在怀钰的睫羽上,凉丝丝的。
怀钰心跳得更厉害了。
怀钰身体倏地向后仰去,紧紧靠着浴桶边缘,试图躲避他的眸光,并手掬水将桶中的水泼向他,水花四溅。
他不避不让,任由水色浸透他前襟,氤氲水汽短暂模糊他双眸视线,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怀钰心中既有些解气,又有些慌乱。
不过怔忪一瞬,宋辑宁随后便笑溢出声,怀钰此刻倒比平日冷若冰霜的模样生动许多。
怀钰真的被他惹恼了,急的不得了,珠泪簌簌而落,“宋辑宁,你个腼颜的。”
话音未尽已哽咽难继,“出去,出去…”
片刻仍见他不为所动,怀钰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恳求,此刻的她只怕他胡来,不敢再像适才那强硬态度,“你快些出去罢…”
宋辑宁唇角浮现开怀笑意,带着些许无奈,些许宠溺凝于面容,抬手拂去下颌水珠,笑道:“朕在珠帘外候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