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静夜,窗外无风也无雪,无蝉鸣也无蟋蟀叫,死寂得让人心慌。沈嫣坐在窗前凉榻上,扭身推开一丝窗缝,庭院里夜灯笼明亮如昼,于是看不清天上有没有星星,只看得见一轮淡漠的月,仿佛被水冲刷得褪了色。
阿堇轻声推门进屋,探头一看凉榻上的沈嫣,叹了口气,走过来摸摸她的手炉,重新塞回她冰冷的手里,又弯腰看了下脚炉,炭还够。这屋里少有这么冷的,阿堇恨不得挂十个小炉子围着沈嫣焙着她。
也是没办法,沈老夫人来小住,王爷循例配合地来沈嫣屋里睡,做做样子。沈嫣这屋,热得林潋都受不了,何况黄明宇?别人失眠事小,王爷失眠事大,第二天还得上朝面圣的呢。是以沈嫣屋里的炭盆一到入睡时分便全撤了,等第二天早上黄明宇走了再暖上。
阿堇探身关了沈嫣身后的窗,压低声音,“王爷睡了?”
沈嫣点点头,呆呆地抱着手炉,小小声,“好闷。”
闷也比冷死好。阿堇坐在沈嫣身边,“明天还是让王爷回去书房睡吧,你这么一晚晚地熬着算个什么事。我是老夫人我也不能信,哪有夫妻天天晚上睡一起的。他是个爷,难道整日就陪着夫人?那公务呢,通宵应酬呢,外宿游玩的呢。”
“我爹就整日陪着我娘。”
阿堇一窒,“…那是因为我们从前在山上。别的不说,老爷没妾,可王爷有妾了吧?天天在你这睡,那潋潋呢?让他也去潋潋那做做样子,反正潋潋那本来就不生炭盆。”
沈嫣烦闷地摆摆手,手肘撑在榻几上,托着额头,皱紧眉头。
“怎么了?”
“头痛。”
阿堇含笑道,“真痛啊,还是嫌我话多?”
“真痛…”
阿堇叹着气,伸手帮她轻轻捏着额边,“当然痛了,谁这么生熬几天都受不了,明天跟潋潋说一声吧,我看她也巴不得给你分担点。”
沈嫣闭起眼,“没事,过两天王爷就出门去了,母亲走了他再回来。”
阿堇惊喜道,“是吗?”
沈嫣合着眼,疲惫地点点头。
这几日别说沈嫣睡不了,连黄明宇也睡不好。沈夫人不是头一遭来府里住了,从前黄明宇也会做做样子,来王妃屋里睡两晚。可这次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海棠有孕,黄明宇在这屋睡得老是不踏实,于是第一晚,天还没亮就跑回书房去了。
这一跑不打紧,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沈夫人心疼地给黄明宇夹菜,说他半夜起床去处理公务,几时几刻从沈嫣屋里出去的都清清楚楚。青玉回头立刻去查,看冬苑里哪条眼线这么没眼色,却原来只是沈夫人闲日无事,四处逛一圈,去厨房小聊一下昨晚煮了几次热水,和打扫杂役闲话一下他们扫地浇花时碰到过哪个漂亮丫鬟。不过是闲聊嘛,王妃母上大人这么亲民,众人也便知无不言了。
然后沈夫人转头掐指一算,从热水的时辰与用量,推测出冬苑各房的沐浴和茶水时辰;从错综复杂的丫鬟动线,推测出冬苑各大重要人物的全天日程。冬苑上至王爷,下至海棠,以及必须夹他俩中间的沈嫣,在她沈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全都如肥皂泡泡一样,清澈、透明、无所遁形。
沈嫣叹为观止。青玉这么神通广大,挡神当佛挡皇帝,原来也挡不住她娘。
可怜天下父母心,青玉不忍心挡死,沈嫣不忍心挑明,黄明宇也不忍心拂了老夫人面子,于是第二晚开始便配合地在王妃屋里呆到天亮再走。但终究辗转反侧,不能肆意。想起不知还要熬几晚,便觉天空都暗了,红烧肉肉都不香了。
是以当皇帝提起南方赈灾,恐有官员舞弊,要派人私下走访巡查的时候,黄明宇一蹦三尺,高高举起手手,“我我我我我!”
何丞相呵呵笑,“六王爷长大啦。”
皇上斜眼看黄明宇,“起什么哄,你都没去过南方。”
黄明宇积极自荐,“就是没去过,地方官员才不认得我。我就当着他们的面走过,他们都不知道我是朝廷派来的。”
有点道理,皇上的脸色松动了些。
黄明宇连忙又说,“走访辛苦,该派年轻人去。除了我,难道派小何?这么帅!他怎么融入民众!”
御史老爷微微侧身观赏了小何公子一眼,小何公子正襟危立,脸上飞红,面无表情。何丞相上下扫了眼自己儿子,哟,小木头人快烧起来了,呵呵,“还好吧?六王爷谬赞~”
一屋子近臣们垂着头吃吃笑,何丞相欣慰地又拨弄了自家儿子一眼。小何安安静静地自焚着,敢怒不敢言地弱弱瞪了眼自己恶趣味的爹。
“泽王爷也年轻呢,”大臣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满屋子轰然笑起来,好耶好耶,从没见过年少老成的泽王爷被调侃的。
“我泽王兄更不行呀,”六王爷说。
“怎么不行,”皇帝笑着问。
黄明宇差点冲口而出,万民景仰的泽王兄诶,过往不知南下巡查过多少遍的泽王兄诶,现在父皇身体不好,差不多所有奏折都是他批示的泽王兄诶!这还要问为什么?
泽王在折子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垂眸安静坐着,随时准备跪下请罪。这莫须有的罪,他这两年都请习惯了。
黄明宇想了好一会儿,弱弱道,“泽、泽王兄府上孩子那么多,爹走了,小郡主们要哭的。”
泽王暗暗松了口气,皇帝轻笑,“你走了,你府里就没人哭?”
黄明宇嘿嘿笑,“害,她们玩的可好了,谁理我呀~”
近臣们又笑起来,皇帝恨铁不成钢,隔空拿手指戳戳他,“是不是真想去啊?可不是玩的,这关系着日后赈灾章程的修订的。”
黄明宇马上收了笑,立正拱手,深深作揖,“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辱命。”
这事便这么定了,朝廷暗暗出通行密碟,派了一小队人护六王爷南下。从盛京到南方走访一趟,少说也要大半个月。等黄明宇回来,沈夫人肯定已经回山上去了。而且黄明宇走了,沈夫人除了教育沈嫣两句,也没什么可作为的了。
阿堇松一口气,“这可太好了,王爷去哪?怎么没听说。”
沈嫣摇摇头,“朝廷的事,我不清楚。”
阿堇合掌拜拜,“阿弥陀佛,不管去哪,希望王爷赶紧启程吧。”
沈嫣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
阿堇呵呵一笑,“就算不为你,也为他呀,你以为王爷在这睡得舒服?你床上…”阿堇顿了顿,压低声音,“你床上那些小柜子里,一个个拉开来,哪个不是潋潋的东西。王爷就手的小零食小玩意,一件也没有!难得有个鼻烟壶,还不是平常他吸惯的味道。王爷在这睡,跟流落他乡似的,可凄苦了。昨天海棠不是还巴巴地送了那盒唇脂来?肯定是我们都没给王爷涂,回去嘴唇裂了。”
沈嫣有点内疚,“我不知道他会涂唇脂。”
阿堇一笑,“是吧?所以说海棠细致呢,把他养得跟个娇小姐似的。结果来你这睡几晚,回去皮粗了,嘴裂了,你说海棠心疼不心疼。”
沈嫣弱弱地笑了笑,“是我太大意了,我该留心些的。”
“哎,你自己都快撑不住了。”阿堇叹了口气,轻声叫她,“阿嫣。”
“嗯?”
“你是…和王爷同床都不能了吗?”
沈嫣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不解地望着她,“什么?”
“之前王爷来过夜,你们两条被子还能一起睡一下的。你是不是…”阿堇沉吟一下,不敢提林潋的名字,“你心里…”
“不是,你说什么?”沈嫣坐直身子,烦闷道,“我这几日根本睡不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怕吵到明宇,所以干脆自己走开来,让他好好睡。”
阿堇担忧地问,“你为什么睡不了啊?”
沈嫣摇摇头,“可能月事来了,头痛得很,心里也烦,总之哪都不自在。”
“怎么会现在来,还没到日子啊,”阿堇拉过她的手要把脉,那边床上窸窸窣窣动了动。
沈嫣拨开阿堇的手,连忙穿鞋过去,“明宇?”
黄明宇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呆了半晌才看清了她,“阿嫣,你又不睡,又热了?”
“嗯,”沈嫣笑了笑,“你要拿什么吗?”黄明宇摇摇头。
阿堇走过来,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
沈嫣点点头,“去吧,这里有我。”
阿堇行礼退下,关上屋门后立在屋外,细细回想,阿嫣说她头痛失眠、心焦气闷,月事莫名提早了,刚才王爷还问她是不是热…手脚冰冻,反觉得热,怕是熬夜熬出来一身虚火,体内阴阳全乱套了。
阿堇拧着眉,边想着应对之法,边走回自己房间。
王妃屋里,黄明宇靠着矮柜抱着被子坐起来。沈嫣拿枕头给他垫着背后,“怎么起来了?”
“阿嫣,是不是因为我在,所以你睡不着啊?”
沈嫣温柔一笑,“不是,我这几日确实不舒服,睡不了。午歇的时候你不在,我也睡不好的。”
“那叫蔡大夫看一下吧,你这样怎么行。”
“我就是最近吃得腻,晚上积食了。”沈嫣笑了笑,“没事的。你睡吧,我给你换碗茶。”
黄明宇仍抱着被子,耷拉着脑袋想了想,“阿嫣,你怪我吗?”
“怎么会,你是帮我才来这屋睡的。”
“我是说,你会…想要个孩子吗?”
沈嫣一怔,移开了眼睛。她不是不想,但她确实不想,然而她不能不想,至少不能这么说。
黄明宇咬了咬唇,“我一直,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我不想强迫你,但问你也不对,这怎么能问你呢…”念念叨叨的,听得沈嫣心里沉甸甸地一阵软,伸手去覆着他的手,“明宇,这不是你的问题。”
黄明宇反手握着她的指尖,“阿嫣,我们不如试试吧。”
沈嫣的手一抖,瞬间抽走了,一下转开脸去,喃喃道,“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黄明宇试探道,“你心里,有别人?”
沈嫣斩钉截铁,“没有…”想了想,“没有你说的那种。”
黄明宇立刻松了口气,“吓死我!还好你没有。你跟潋姐可不一样,你要是有意中人,我真放不了你走。放也是害你,留着你也是害你。你可千万别喜欢别人啊!”
沈嫣一阵无语,直觉哪里不太对,一时没想清,唇角自顾自一弯,不禁笑了。
黄明宇见她笑了,心里定了些,认真道,“阿嫣,我黄明宇一辈子好好待你。给不了你的,我在别的地方补给你。你就安心呆在这,我们白头偕老,好不好?以后等我们百年…哎呀,以后我们要埋在同一个墓里的呢,那你不是要生生世世睡不着了?”
沈嫣笑着打他,“乱说,我不是因为你在才睡不着的。”
黄明宇拉着她的袖子,“阿嫣,你原谅我。”
沈嫣眼眶酸酸的,“你也原谅我,我不是个好妻子。”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妻子,除了我母妃。”虽然她母妃不是妻子。
沈嫣握着黄明宇的手,牢牢握着,没有再缩走了,“明宇,你们过得好,我就很开心了,是真的开心。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很感激自己没有成为你们的绊脚石。”沈嫣补充道,“潋潋也是,她也很开心的。”
“潋姐当然了。”黄明宇轻松笑道。
沈嫣微微偏头,潋潋为什么‘当然’会开心?说起来,她从来没想过,潋潋毕竟和明宇是有过感情的,就算现在淡了,但明宇的新欢有了孩子,潋潋怎么能够这么开心?
沈嫣眨眨眼,醒了些,这才想起刚才明宇说,沈嫣有意中人的话,他放不了她走。但,‘你跟潋姐不一样。’
什么意中人?潋潋有意中人?而明宇也是知道的?所以他说林潋当然会为他开心,因为他们两个同时变心了。不但潋潋有意中人,按明宇的意思,他想放她走?!
沈嫣一个激灵,想起林潋这两年,忽然间那么努力地做生意,她说她只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她跟小何说,‘如果我嫁了你’…不是不是,潋潋当时的语气很冷傲的,她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可潋潋确实时常跟小何单独说话,也许,在沈嫣没听到的时候,潋潋对着小何是温柔的……小何也确实一直守着,公主不娶,谁都不娶……沈嫣瞪大眼睛,难怪他每次躲相亲,总是躲来她们府里,他是来找潋潋的……
但小何怎么可能娶潋潋?潋潋为他出了王府,也进不了何府!这是钱的问题吗?她钱再多,到了何家也只能做个妾。她在这里是贵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