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三刻,天光未亮,庭院的油灯将尽,正是日夜交替,最为晦暗之时。然而王府已开始忙碌起来,丫鬟们双眼惺忪,腰带头环还打着结,便已手捧牙粉茶盅、竹盘纱帕、温水铜盆,鱼贯进入冬苑的两大主人房里。
厨房更不清闲,除了赶着备早点,还要另辟出两个小煤炉专门备主人们的洗脸水——王爷体燥,洗脸水煮的是沉香、胎菊、青木香、龙骨粉;王妃体寒,洗脸水浸的是丁香、桃花、玫瑰花、珍珠粉;小妾林氏体谅,洗脸水备的是冷水、热水、肥皂水、浣米水。
“这皂豆米汤好好哦,滑滑的~”小青擦着脸,暖暖的洗脸布捂着脸蛋儿,露出一双圆鼓鼓的漆黑眼睛瞧着海棠。海棠绑好腰带,顺手把一盒油膏放到她手边,“记得涂面脂啊。”
小青挖了一大坨面脂甩到脸上,“呜呜海棠还是你心疼我,潋潋人都见不着,根本没空理我~”
海棠心下无奈。每回小青嘴上脸上飞起一点皮屑,王爷总要皱眉扁嘴,像是他多么对不起了小青,看得一旁的海棠也跟着很抱歉,没把小青照顾好,自觉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海棠摇摇头,快步走到房门前,“我去叫醒王爷了啊,你快来。”
“诶,你刚守完夜,回来睡觉吧。”
“先送了王爷出去再睡,你不是闹不懂那些领子袖子的吗?”
小青扁扁嘴,她平常螃蟹都能剥得飞快,唯独小贾那身衣服,实在是太蘑菇了。每天穿上脱下都是个大活,有次小青说自己恨不得直接给他蛮力扒了,小贾格格笑着带头扒起来。明明是小贾自己扯坏了衮龙袍,后来却是小青差点被青玉瞪掉一层皮,罚她三天不准进厨房。海棠从此也不敢再让小青一个人伺候王爷穿衣了。
海棠拉开门,一股黎明前的冷风卷了进来。小青筛子似地抖起来,“海棠海棠!冷死了。”
海棠扭头笑道,“你快点吧,王妃那屋亮灯了,潋小姐马上来了。”
所谓的“马上”,放在林潋起床这事上,是一套繁琐的流程,包含了诸如“呜阿嫣~”、“起不来~”、“那你拉我”、“唔再拉一遍~”,以及抱抱、卷卷、蹭蹭、再抱抱等一系列可无限循环的步骤。直到一个名为“青玉”的终结步骤走到床边,轻声一句,“二夫人。”
林潋双眼一睁,瞬间长出一条笔直笔直腰杆子,长手长脚自动跨到洗脸架子前,捡她阿嫣的香花珍珠仙女水擦把脸,扯扯衣服扯扯裙子扯扯头发,挺胸大步往外走,边走边叹道,“小贾真是的,肯定还没起呢!懒人,我去踢踢他!”
平心而论,六王爷赖床不假,但二夫人骂其懒人,实在是莫大的冤屈。偌大的盛京皇宫里,除了皇帝陛下本人,谁还能比得上咱六王爷这般勤政,日日在辰时前赶到宫里早朝的?
早朝这件事,大概是皇宫大内无数未解之谜里,六王爷最搞不清的一个。据他皇帝爸爸所言,早朝是每天开的;据其他臣子所言,早朝是只在初五、十五、二十五开的。反正日历里有个五字,大家就要聚一聚,在皇帝上司面前刷个脸。严谨而聪明的小六王爷很怀疑其中一方作了伪证,于是求证于大盛贤臣何丞相。他何叔叔听了,戳戳下巴,转转眼睛,“陛下说是日日开的?呵呵,是啊~早朝嘛,当然逢早上就开咯!”
何丞相所言非虚,早朝确实是每天开的,但何丞相没说,早朝是对每个人都每天开的。反正他自己就只会偶尔出现在早朝里。而更多的时候,早朝里只有父皇、泽王兄,和小六王爷三个。父皇在上,两位王爷一人一个书案在下头。一个“品”字,形成一个有机的流水线。奏折从六王爷起,六王爷读了、写了,奏折传至皇帝,皇帝看了、骂了,奏折传至泽王爷,泽王爷笑了、改了。一卷奏折便做完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泽王兄写啊,潋姐你说说~
林潋一手捏着小刀片,一手捏着黄明宇下巴,专注地盯着他的嘴边,“闭嘴,绷紧点,不然割你呀。”
黄明宇含着两片唇在牙齿间,海棠在他身后披上一件薄衬里,绕到他身前来低着头绑肋下的细带子。额上碎发飘在黄明宇脸颊前,没碰到,但眼睛看着很痒。黄明宇笑着缩了缩,林潋立刻欸了一声,海棠吓得连忙细看了眼,还好没割到。黄明宇一下定住,含着嘴巴口齿不清地说,“对、对不起呀潋姐。”
“没事,割到了又不是我毁容。”林潋丢开刀片,给他拿面霜涂上,“知道你最近累,天都要黑了才回来,饭都不顾着吃就想睡。忙什么呀?”
黄明宇嘟着嘴,“我也不知道忙什么。不过四五皇兄准备成亲了,等他们都来早朝就好了。父皇就一张嘴,肯定骂不过来。”
林潋不置可否,这种亲子早朝,四五皇子还真未必需要参加。人家离了学牢,也许真可以清闲一辈子的。林潋帮黄明宇拉直了薄袄子,“四五皇子也要建府封王了?封号叫什么?”
“对哦,怎么还没听说。你想知道呀?我问问父皇。”
“别问,不想知道。”林潋四处抚平了袄子,退后一步。小青和海棠两人合力撑起一件夜蓝色衮龙袍子,套到黄明宇身上。林潋说,“所以最近忙就是忙四五皇子成亲搬家的事?”
“唔…”黄明宇撅着嘴想了想,“还有北月的边边有点不安定。本来北边那几个族就是爱打来打去的,也不太干我们事。但未来四皇嫂不是北月国的嘛,坐视不管也说不过去。”
衮龙袍套上了,林潋走过去帮他一个个扣起胸前的古玉纽扣,“边陲不稳,那确实是大事,难怪忙。”
黄明宇笑道,“有什么可忙的。父皇也就是循例问问,有你爹在嘛。”
林潋略僵了一下,手指提了提他下巴,去扣他颈上的纽子。黄明宇高高抬起脸,眼睛往下努力盯着林潋。怎么眉头蹙着,好像有点担心的样子?潋姐不是跟她爹不太亲的吗?“潋姐,别烦呀,不会真有危险的。林大人都不一定自己去。”
林潋却又似不大关心了,答非所问道,“今天早了些,去阿嫣那儿吃早点?”
“去那屋你就不能坐了。”
“那有什么,我天天坐着都坐烦了。”
“好吧。那小青,你们自己多吃点啊。”
府里的主人早点向来是备两份的,王爷一份,王妃一份,小妾是不同的例。王妃查账后主张节俭,不能俭王爷的,便尽量俭她自己的。难得早起的日子,林潋更愿意拉着明宇去阿嫣房里,连带把他的早点也捎过去。
林潋淡淡一笑,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十指白皙,在他喉间轻轻地动着。她身后安静站着海棠和小青,两个看着都乏了,垂着头蔫蔫的。但这一屋的静谧,不知怎么让黄明宇觉得很窝心,书里提过的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好像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黄明宇仍僵硬地高昂着头,眼睛温柔下撇,小声道,“潋姐,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林潋没抬眼,“忍一下,穿好衣服你再去上。”
“不是啦,”六王爷扯扯她衣袖,神秘兮兮道,“我是说,我终于有点感觉,我是你的爷了。”
林潋认真扣完最后一粒扣子,前后左右地拉拉他的领子、拂拂他的前襟,也压低声音,“那你有没有感觉,我是你的娘了。”
“嘿嘿,我们好配。”
林潋忍不住一笑,一掌拍到他臂上,“走吧,贾爷~”
“潋娘~”
笑容顿时收起,“啧,好难听。”
“哦…”
春分将至,王爷体热,冬苑的地龙便停了。王妃屋里随时罩着个雕花铜制炭炉,王妃走到哪跟到哪。此刻便跟到了正堂左侧的用餐室里,安置在王妃身后。
王爷人来了,本要捧去林潋房里的早点便全跟了来。一个青花竹石纹大碗,盛着鲜猪肉、咸猪肉、并时令嫩笋炖的腌笃鲜汤,怕王爷说清淡不填肚子,另加了糯米捏的小馎饦。一个永乐缠枝花纹的青瓷盘,盛着几个碧玉青团,芦叶剪成小兔子形状垫底。怕王爷嫌单调,每一个都包着不同馅料,奶酥、芋泥、绿豆、花生、芝麻…不一而足。另有两个红豆的,一大一小,依王妃所言减了糖,分放在一旁。还有一味西瓜鸡,盛在个长沙窑的婴戏图青瓷高足碗里。碗里伏着只小小的焖鸡,旁边缀些干贝冬菇。
沈嫣好奇地看了眼那碗焖鸡,“里面真放了西瓜的?”
阿堇在她身后冷声道,“真放了。”
沈嫣扭头看阿堇,讨好笑着,试探的语气,“真新奇,没听说过有西瓜入菜的。”
阿堇斜斜撇着她,“西瓜是夏日用得多,那时人人都体热,西瓜解暑好,因-为-它-最-寒!呵~谁有王妃这样好的天资,一年四季跟块冰似的。”
沈嫣讪笑一下,知道西瓜鸡无望了,“也是,这才春天,怎么就有西瓜了。”颇为无趣的语气,怨着西瓜生早了似的。
林潋在桌旁站着,把西瓜鸡往黄明宇那边挪了挪,“应该是宫里赏的早蔬。人家暖房里焖着火烤着地才种出来的西瓜,你多吃点吧。”
黄明宇说,“那我只吃两口,留点给你。你也别多吃呀,留点给小青。”说着抓起两个青团子,一边咬一口,一个花生,一个芝麻。他转身递给林潋看,“潋姐,你喜欢什么馅的?”
林潋笑笑,“你吃吧,我有我的。”
林潋弯腰托着个松针纹的小汤碗,给黄明宇盛了满满一碗面粉馎饦、压着两大块肉,没有多少汤,怕他在陛下那儿老是闹着要出恭,又被骂懒人多肥料。盛好王爷的,换了一只线描寒梅小青瓷碗,这次盛得汤多肉少,另外挑了最嫩的笋心放进去。阿堇姐说过,肉不消化,粗菜刮肠,早上尤其要扣着吃。
沈嫣接过林潋递过来的梅花汤碗,垂眸笑了笑,轻推了个竹叶纹的碗给她。林潋随手舀了一小碗,沈嫣看她一眼,林潋又加了块肉,摆在阿嫣身后的炭炉子上。炭炉边架着个小托盘,上面温着一碗汤,还有一个大大的减糖红豆馅青团。
黄明宇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极速啃完了一碗大块肉,狂塞了四个青团,那道西瓜鸡清甜入味,一不小心全吃完了。他想起小青,有点不过意,千叮万嘱要人把剩下的青团子全送去林潋房里。沈嫣帮他整衣擦嘴,送到门口,目送他被一群丫鬟簇拥着出了冬苑。府外思凯早套好了马,一辆小马车怀抱着王爷,咯哒咯哒往皇宫参加亲子早朝去了。
王爷一走,林潋把炭炉上温着的肉汤和青团子捧到右边的卧室,沈嫣跟着走过去。丫鬟们移了炭炉来放到罗汉榻旁,安静退了出去。
太阳初升,朦胧地混进屋里,一团雾般的光托在榻几上,拢着一碗汤和一个糯米团子,也拢着了捏着糯米团的那只素白的手。林潋歪歪靠在罗汉榻上吃东西,沈嫣走过去,看着她温柔一笑。
最近林潋日日窝在沈嫣房里,曼霓来汇报账目,青玉来汇报府里日常事务,沈嫣什么都不瞒她,林潋便安静陪着听。晚饭后沈嫣神思困倦,林潋仍对着从林渊那借来的一叠书,脸几乎栖在书上,一动不动。沈嫣以为她睡着了,刚想叫她到床上来,却见林潋又抬手掭了掭笔,在旁边镇着的纸上密密记笔记。沈嫣凑过去看了眼,那叠书有农耕畜牧的、园林建筑的、商铺管理的,居然还有几本古玩赏鉴。
沈嫣坐在榻几另一头,“林渊怎么回事,忽然给你这么些功课?”
林潋从书里抬头,呆呆的,望着她出神了好几个嘀嗒,一时没从书里回过神来。
沈嫣不忍地摸摸她的脸,“去睡吧,看书又不急的。”
林潋揉揉眼睛,“你先睡吧,我等一下来。”
沈嫣迟疑道,“你留在我这?不回去看看明宇?”
“你不是刚去看过了吗?今晚小青守他,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谁都别想睡了。”
小青守的晚上,林潋嫌他们吵;海棠守的晚上,林潋说王爷歇下了,她那屋子小,一点灯就全屋都亮堂堂,只好捧了书来找沈嫣……快要一个月了,婚前和王爷感情甚笃的潋潋,仿佛从未想过要“伺候”一下自己的夫君。
但这也很合理,因为王爷还小,潋潋也小,因为最近他累,她也累,因为宫里都不急,还没人催。沈嫣想。
她本也没有太想去深究这件事。
林潋捧着书来,本是想在餐室那边点灯看的,这样和沈嫣的床隔得远,灯光扰不了她。但林潋那样遥遥点着一豆灯火,沈嫣躺在床上隔着帐幔望过去,总觉得心在半空吊着,没着没落,一时怕她饿了,一时怕她冷了,一时怕她睡着了扭着脖子。后来沈嫣总是催着林潋来卧房里,两人各占罗汉榻一边,两个头对着,双双伏在小榻几上。林潋读书,沈嫣在她对面画各种各样的花样子。
窗檐下挂着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