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雨水从瓦片上滑落,落到屋檐下接水的陶罐里,“滴、滴、滴”,雨水滴入陶罐的声音,很是规律,很是动听。
在屋内,一个精致的陶罐涂有鲜艳的彩绘,仔细看,颜料痕迹很新,似乎是最近刚涂上的。仔细看罐口边缘,黑红色的痕迹似乎在无声昭示它的不祥。
“滴、滴、滴”,这个声音和屋外的雨滴交相辉映,莫不是房屋漏雨了,可顺着罐口往上,是一只白玉般的手,那只手肌肤娇嫩,如果单凭这只手被养护的样子,能够猜测手的主人是一位少女。
源源不断的血液从这只手上滚落,滴入陶罐,再往上看,原来这不是一位少女,是少年。
少年躺在床上,及腰的白发杂乱地缠绕在少年身边,少年穿着紫衣,发间、耳垂、腰际、手腕等各处缀着各种银饰。
此刻,少年身上笼罩着死亡的气息,银饰也不再闪烁,而是透着死气。
少年快要死了,手腕被他狠狠割开,大量鲜血涌出,如果再没有人出现,床上躺着的就会是一具尸体。
可是没有人,少年意识逐渐模糊,即使理智还在,但他内心还是希翼有人会来,可是没有,他自嘲地笑起来,可是这个笑扯起来耗费了太多力气。
他是千山寨寨主的私生子,是寨子里的“白发妖怪”,是被山神诅咒的孩子,寨子里的其他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有人来他这住所呢。
少年眼前渐渐模糊,依稀间他耳中传来一阵歌声——“山神佑你安康,山神赐你福泽,山神护你顺遂。”
这是用阿塔木鄂族的语言唱的歌谣,是千山寨不管男女老少都会唱的歌谣。
少年一阵恍惚,他想:没机会了,山神不会来的。
就在少年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手好像摸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温热的、毛茸茸的,他再要细想,一瞬间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从黑暗中苏醒,谢唤发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碾压过一样,疼痛无处不在,他忍着痛意,坐起身,发现自己仍旧在自己的家中,只是——手腕已经被包扎过。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头发也梳好,甚至在耳边的头发被编了几个小辫,谢唤用没有受伤的右手仔细摸了摸左手上的绷带,他静静抚摸,似乎要将这里摸出个金银珠宝来。不过只是一会,谢唤好像腻了,他看着窗外蒙蒙细雨,发起呆来。
千山寨位于塔拉林斯山,这里依山傍水,世世代代的阿塔木鄂族人生活在这里。阿塔木鄂族就地取材,依照地势建立了大大小小的住宅。
阿塔木鄂族并不是一个单指一个部族,他们是多个部族的合称,他们生于塔拉林斯山,长于塔拉林斯山,各个部族一起建立了千山寨,又由“谢、郑、陈、王、孟”五大家族轮流推举家族中人就任寨主,寨主任期不定,寨主如果在任期期间为寨民做出的贡献实在太大,也不是没有可能被寨民继续推任为下一任寨主。
千山寨的寨民一般不会用寨主称呼人,他们一般称寨主为“塔拉”。现任的塔拉已经在这个位置上有十年了,若要说塔拉的事迹,可是能够说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但是对于寨民,比起好事,这位塔拉的风流韵事可是在寨子里广为流传。
若说这位塔拉的风流韵事最特殊的便是九年前从寨子外带回来的“白发妖怪”。有人说,这是塔拉心善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但是更多人认为,这是塔拉和外面女人生的孩子,养到八岁孩子的母亲去世才带回来的。
这位塔拉,姓谢,名长宇。
谢长宇是在寨子里是有妻子的,人们用“卓卓”称呼这位凶悍的女人。“卓卓”在阿塔木鄂语中意为凶悍的令人敬而远之的人。所以当人们用卓卓称呼这位女人无一不是被她破口大骂,甚至上手。她越是这样制止,人们越是激烈。于是这个可怜的女人便也任由他们这样叫了,久而久之,卓卓就成为了'这个女人的代称。若要仔细想这位女人的姓名,其实她本人也不晓得了,女人是外来的,九岁跟着父母来到千山寨生活,十二岁被谢家收养,十八岁和谢长宇结婚。原本这一切就是这样平淡,顺其自然。
可是平静被打破了,九年前谢长宇带回来一个孩子,他说“他叫谢唤,是我的孩子”,卓卓就像反抗她的外号一样反抗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六岁,一个已经十四岁了,而这个八岁的孩子从天而降,打破了她的生活,打碎了她的期望。
绝食、自杀……无所不用,可是没有用,谢长宇的表情像取月泉一样平静,卓卓无望地接受这个私生子的到来,她还是疯了,仍旧固执地疯癫地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和她的孩子。
谢唤不记得他八岁以前的事情了,塔拉说这是因为他生了一场大病,这场大病耗费了全部心力,所以他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谢唤没有阿妈,他的阿爸是千山寨的塔拉,可是他从来没有称呼过这位塔拉为阿爸。
他憎恶塔拉,是从什么时候憎恶地呢,是他看向他眼神里的厌恶,是卓卓和他名义上的阿哥阿姐对他的憎恶、厌烦,是寨子里的寨民见到他的嘀嘀咕咕,是从小到大的欺凌和孤立。
他的住所在靠近塔拉林斯山的悬崖,谢唤就像一个边缘人一样,独自生活。即使吃、穿都有专人送达,可是这里还是没有人来。被遗忘、被厌恶,他讨厌世界,更讨厌自己。
所以他自杀了,在一个下雨的早晨,就这样,轻飘飘地用刀子一划,鲜血涌出,世界骤然安静,这是难得的静谧。
可是现在,回过神来的谢唤,内心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把右手放在绷带上,使劲按下去,力道逐渐加大,似乎被听到原本粘连的血肉猛地撕开,就像布帛裂开时那种快意。很快,伤口渗血,绷带被染红了,一片一片的好像枫叶。
“嗒——”
谢唤停下动作,他起身,就这么赤着脚来到门口,只见门口一个瓦罐倒在地上,看着似乎是由于放的位置不好,在重力作用下倒下。谢唤却知道不是这样的,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嘴巴由于缺水,有些发白,眼下有大片青黑,黑色的瞳孔如同漩涡般,当他直直地看向他人时,不祥的气息随之而来。
谢唤转身回去,他步伐轻快,口中哼着之前昏迷前听到的歌谣。谢唤用阿塔木鄂语哼着——“山神佑你安康,山神赐你福泽,山神护你顺遂。”
“塔拉林斯山的山神,我们祈求您的保佑。
塔拉林斯山的山神,我们祈求您的赐福。
塔拉林斯山的山神,我们祈求您的守护。
阿塔木鄂族的勇士,大胆往前,不要害怕沿途的危险。
山神佑你安康,山神赐你福泽,山神护你顺遂。”
从这天开始,谢唤逐渐发现了周围的不同。有时是晨间落在门槛的一支萨拉花,有时是回家时做饭食材的充足,有时是火生不起来时一阵莫名其妙的风。
萨拉花,塔拉林斯山的神花。萨拉,阿塔木鄂语意为“神圣的、美好的”,萨拉花一般长在塔拉林斯山的最高处,那里有一座庙宇,供奉着塔拉林斯山的山神。
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渐渐长好,也不知是少年人的身体恢复力强,还是神明护佑。但是那些细微的不起眼的“动作”也开始大胆起来。
谢唤对此没有大惊小怪,他似乎对着一切视为如常,即使对面偶尔露出一些破绽他现在也能够闭着眼睛看不见。
这天,谢唤打算去捕猎。
阿塔木鄂族人擅长狩猎,从小时候开始,一把小小的弓箭就是他们的玩具。
尽管谢唤的手还没有好完全,但是只要不过分使用腕部,谢唤想,这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他一大早就出发了,清晨林间雾气蒙蒙,薄雾间,时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袭白发随着少年走路的动作缓缓在其身后摇晃,少年耳际的长发被他编了几个小辫,上面缀着数颗红珠和银饰,耳垂的银环摇动,谢唤穿着阿塔木鄂族的传统服饰,尽管现在塔拉林斯山不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现代化的各种东西纷纷涌入这里,冲击着这个淳朴的部族。但是谢唤仍旧钟意着阿塔木鄂族的传统服饰。以紫色为主色调,间有黑色,银饰缀在腰际,在走动间发出“叮、叮”的碰撞,煞是好听。
谢唤右手拿着长弓,背上背着箭袋,左手腕轻旋,仍旧有些不适,谢唤没有在意,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那天的痛苦好像是一场梦,除了腕上的疤痕还有周围那些细微的关心。
谢唤知道他不是没有人要没有人在意的人了,他不想过分探究,默不作声接受这些关心的时候也在默默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