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衩罗渐远,碧瓦飞甍随着慌不择路的脚步,一寸寸黯淡下来,一抹黄影飞快地躲到鎏金廊柱后。
小沛捂着胸口喘平了气,又探出柱子看了一眼,确定那衣冠禽兽不曾尾随,才算放下心来。
脚步一转正要往回走,双腿却忽然发软,一个踉跄扑向身前。
“小姐,当心。”
瓷器琳琅坠地,小沛的鼻尖忽萦上淡淡的草药香,小臂被一双大手有力托起,沉稳而又温暖。
“小姐没事吧。”对方细心询问。
小沛怔住,抬头看见扶着自己的中年男人头戴直角官帽,肩跨木箱,应是宫中医官。
未待她答,对方又道了句“恕下官冒犯”,拉过她的左手搭上两指。
宜人药香在对方抬袖一刹渐浓,恍惚之间,小沛思绪发散,错觉自己回到了流云岗,那里,她的师父恭子清也有一个罩着相似草香的药房。
“无碍,小姐只是被吓到了。”
医官温声道,起身拍掉袍上灰尘,打开箱盖,要去拾滚落地上的玉色瓶罐。
小沛回过神:“多谢先生。”忙上前挨着医官蹲下帮他捡药瓶。
“下官自己来就好了,”医官微微一笑,接过小沛手里的瓶子,又问,“小姐是来赴宫宴的吧?”
“先生也是吗?”小沛问,却见医官笑着缓缓摇头,抬手合上箱盖,道:“臣受陛下御令,要去为一位贵人看诊。”
“贵人……”
“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小姐莫要误了时辰。”
见她不走,医官又放下药箱指了指方向。
“转过这处拐角,直走直至遇到一座金狮子的镀金铜像再左拐,就到太和殿了,小姐若是忘了路,可以拦下身着暗紫衣裳的宫人问问。”
对方明显对宫中路线熟悉,小沛默默记下他的话,道了谢。
酱色的腰牌随抬步微晃,医官与自己擦|身而过,往了相反的方向。
小沛猛然回过头,望着医官逐渐远去的背影。
前路草木瑟瑟,低头只见路砖覆上一层薄薄的灰,将稀疏的脚步印得清晰可见,小沛想起对方刚才说的话,若有所思。
连她这个不认宫道的人,都知此路趋向偏僻荒芜,那样的地方又会有什么贵人?可依医官的模样,显然并未走错路。
去宫宴还是去探探宫中诡计阴谋?
须臾之间,小沛的身体已先脑子一步做了决定,脚步一转跟上医官。
*
皇城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未退而冬未来。
可小沛眼前景色萧瑟,不属任何季节,唯担得上一字“荒”。
罅隙生青苔,往来宫人寥寥无几,依稀夹杂女人的疯癫喊叫,浓重怨气无端生出一道无形的门,挡住另一侧的金碧辉煌。
偏生如此旧的宫殿,朱门上居然挂着一道褪色的金匾额,写着“翙翙台”三字。
小沛微蹙了眉,她明明记得,在东梁的诗歌里“翙翙”描写的是凰飞天的祥瑞之景。
而宫中若说有谁可以以凰指代,想必只有中宫皇后一人。
“吱呀——”左手猛地失重,搭着的木栓突然坠地,好在地上荒草堆积,响动并不惹人注意。
这是一座荒废许久,偏僻又寂静的宫殿,相邻殿宇住着失宠犯错的宫妃,门窗被木板死死钉住,困成非死不得出的冷宫。
小沛左手微缩,指间银针烁烁,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凝目扫向殿中。
视线里突然闯进两道人影,打头的是位太监模样的,躬身引路在前,有一人紧随其后,步子悠然,一身和煦的春风蝉鸣,正是被小沛跟丢的医官。
只见医官在一座褐顶偏殿前停下,先叩了叩门,又转头和太监说了什么,太监取下钥匙上前开锁。
小沛不自觉伸长脖子去看,胸中心跳不由加快。
房门打开,旋即迅速合上,动作飞快叫她什么也没看见。
唯有一股淡淡香火味,顺风扑到她的脸上,熏的鼻尖痒痒。
“啊咻——”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声音冷冷响起,吓得小沛足尖一点就要运轻功跃飞,却被对方死死扣住手腕压住。
“回头,是我!”
女人的手指纤细,却布满伤疤老茧,因此触感并不细腻光滑。
小沛僵硬地转过头,鼓起勇气睁开一只眼,试探道:“虞、招、姐姐?”
额发倏然被对方重重揉了一下,“这下认出我了?”虞招没好气道。
小沛脸颊发烫,默默理好头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虞招眉间无奈地让开半个身子。
这座位于主位的宫殿里,如今奔走着数位女子,皆是身着绣着海棠纹的官服,是虞招从大理寺带来的女官。
“姐姐,”小沛小声问,“是有人死了吗?”
出乎意料地,虞招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大皇子那个家伙去圣上跟前发疯,说元后死于毒杀,多少年的陈年旧案了,早就定论,可他偏偏要来大理寺闹,又有玉牌在身,不查不行。”
忽然,一声清亮的猛禽嘶声直穿宫城。
字句被骤然打断,小沛忙以袖遮眼,半空乍然现出一道光柱,随嘶鸣打入宫中,照上远宫高殿钟楼。
圆光一转,映出一只直尾虎,虎爪踏雪而奔,直至跃然欲出之时,忽有一列疾影迎光柱俯冲,骤然撞碎光柱。
片刻有声声爆鸣,随数道红烟划破天际,顷刻炸成一个硕大的狰狞蛇头。
遂,钟磐十一响。
小沛的视线与虞招短暂相接,皆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然。
“不用再查了——!!”虞招抬手命令,侧过身看小沛,“走吧,元后之事复杂,来不及细讲了,你现在应尽快去太和殿。”
小沛小跑着跟上虞招,视线对上殿中出来的陆岚。
对方消瘦了许多,玄色便衣蹭满灰,脸色难看。
“没有,翻遍了整座主殿和西侧的偏殿,什么都没有。”
“我就说了什么也没有!”虞招冷声道,转了话题,“你也该休息了,去换一身衣裳吧。”
这话说得别扭,陆岚面色一顿,却听对方又补了一句,“玉茗殿西侧有个没人住,却很干净的房间,袁子都在那里藏了很多新衣,你入宫仓促,想来未带第二套衣裳,可以去那儿顺几套。”说到这里,虞招干脆阖眼,道:“要是被发现了,你让袁子都来找我!”
陆岚怔愣住,他望着虞招,半晌,眼中浅浅泛起些笑来,道:“好。”
又想起些什么,“对了……”
“既然好,那就下次再说。”
虞招拍了拍陆岚的肩膀,猛地拉着小沛朝殿门狂奔。
*
松风扬起残花气,天际拢万丈霞光。
望着一溜烟跑没影的二人,陆岚轻轻笑了笑,遂即挨个收起工具,用厚布卷好系上带子,又用净帕仔细擦去指缝灰尘。
这时,耳中划过草动风声,陆岚脊背一僵,遂即勾了唇:
“出来。”
他转过身,视线锐利扫过景物,直至一处枯黄草堆。
半人高度的干草,枯梢随风微微晃动,整个朝一边倒去,并不像能藏下人的地方。
“出来。”这次的声音少了许多耐心。
陆岚在心中数了数,上前到草堆里掏了掏,揪出一只小奶猫。
“大人讲话全给你听完了。嗯?”
“喵——”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耳朵橙黄的小猫,一双耳朵委屈巴巴地耷拉着,又伸出爪子舔了舔,细细地“喵”了一声。
看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动作,陆岚蹙了眉,想起来这是谁的猫,他眸色微微闪动,默不作声打量西侧侧殿,果然看见窗户纸掀起一角。
“这么小一只奶猫能做什么,子都难为你了。”
“喵!”
手背被小猫抓了一下,奶声奶气的愤怒喵声直冲他,仿若控诉。
“呵呵。”陆岚抿住唇,将小橘轻轻放到地上,戳了戳它的小脑额,“小没良心的,下次子都不在,看还有谁给你做猫饭。”
陆岚退开一步,拍掉衣上如雪似棉的猫毛。
*
祠堂里,青灯沉沉,冰冷木牌肃立于案台,萧瑟暗光打上男子的薄红眼尾,带着几分桀骜,似烫过的烈酒。
青年双手合十,睁开眼睛看着牌位,缓缓启声。
“皇祖父在上,请受子都一拜。”
言罢,俯身双掌压地,额心重重一磕。
“原谅子都并非贤才良将,亦无意作栋梁之材。”
一线光刹那刺进屋内,堆散在蒲团上的衣裾,被极小的力道扯了扯,袁风言神情不变,继续道:
“原谅子都十四年离经叛道,败坏祖辈名声。”
声音寂寂,回荡在狭小密闭的暗室内,袁风言微微喘息。
“可子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子都道心未失,父辈之仇难忘,此生夙愿唯求手足安宁,血债血偿,有情人生死相依……”
磕完这个头,正好三下。
这时,扯住他的力道压上后背,恰好挤进腰带,腰间一松,衣带立马散开。
袁风言掀起眼帘,一手拢住衣裳,额角青筋狂跳,反手捞过来一团毛球。
“都说了,任务完不成别……”
——任务没完成,你怎么敢回春阁的!
鲜血飞溅上刑台白纱,随肉|体倒下,在地缝里蜿蜒成脉,仅是回忆,便朦胧了袁风言的视线。
袁风言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掀开小橘,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凑近它,哄。
“乖,去找她。”
“叩—叩——”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传来小凳子的声音。
“殿下,兰太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