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学生?”署长说,“警政司那边给的信儿——是说她们密谋推翻女皇与内阁,主张‘实现共和’,集会时正巧给巡捕抓个正着。”
妫越州能感受到她沉沉打量的目光,却浑不在意,只是说:“那批学生都是哪些学校的,这您清楚吗?”
署长略一思索,说道:“京都内的学校,无非就那么几所。只不过……”
“只不过这回他们捂得严实,对外只声称‘俱有涉及’,”妫越州接着道,“顶着多校联合抗议的压力也拒不放人。那群人,什么时候会如此尽职尽责?”
署长敲了敲桌子,自然也明白她言下之意,眉毛一抖,便不由问道:“这牵扯到了启明女校?”
妫越州颔首,又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开口道:“不错。照警政司那边人的打算,恐怕是要将这‘谋逆’的罪名主谋归在启明女校学子身上——唯独如此,这一巴掌才扇得响。”
开办女校是承德太后在世时力排众议推动通过的议案,启明女校正是在这一议案的推行下所建成的全国上下的第一所女校,建成之时还有承德太后亲至致辞,与皇室不可谓关系不密。如今督政署内的大批女官,也多数出自该校。若要用它来作筏子,幕后人的目的绝不会简单。
“好啊!我还纳闷,这阵子动作大了那群老鳖孙怎么会沉得住气,”署长冷哼道,“原来是在这里憋了个大的!怪不得公布要在女皇生辰那日举行新闻发布会!不过,既然你查到了这些,启明的学生是否当真参与到这事里来,有个准信么?”
妫越州慢悠悠地说:“我能查到的,无非是这群学生确实是在集会时被捕。”
署长沉默片刻,瞧她一眼,方重新靠回了椅背,开口道:“那就接着查,警政司只下来一个科长,可撕不下这块肉。”
妫越州笑了一声,开口道:“别看这姓钱的如今只是个科长,他的本事大着呢。卖官鬻爵、拉帮结派,是整个消息网上最灵通的一个结。这回还扯上了国际司,端看是哪个先急了。”
署长瞧她这成胸在竹的模样,颇有些看不入眼的手痒,又忍不住同样一笑。她想起方才的新闻,问道:“国际司……报上说你不仅打了那里新上任的小司长,还抢了人家老婆?”
妫越州一顿,继而坦然开口道:“乱放狗屁。赶明儿非端了它不可。”
“——你!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署长一听这话,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的一声冒了起来,她气得抄起手边的那叠报就向妫越州砸去,以几乎又要拍桌子的音量冲她喊道,“混账东西!你到底做没做这事?!”
妫越州轻松将报纸接住,瞟了一眼便拿到身后,回答道:“她是我发小。”
“——你还真干了!!!”署长顺势骤然站起,指着她说,“我叫你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你浑不入耳!打人就算了,我还能用钱复宽这事给你遮掩,你好端端的又抢人做什么!还你发小,发小就能被你抢了?人已经结昏了,再怎么样还轮得到你管——你出门是什么身份不想想?!我真是、我迟早、我……”
妫越州听着她“呼哧呼哧”气喘如牛的声音,知道给人气得狠了,一时没有开口。
“……你出去!”署长咬牙许久,见她这模样也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转过身眼不见心不烦,“妫越州,你今晚给我写好三千字的检查交上来——不许让小孙代写!!你听见了没有?”
妫越州应下后遂推开门。离了署长室,没走几步,便见走廊的拐角里探头迎过来了一人。
“老大,结束啦?”来人同妫越州一样身着督查署的制服,身量中等,短发齐耳,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袋,瞧着很是干练。她原本就守在附近,见妫越州终于出来,便忙大步迎了上来。
妫越州应了一声,又听她低声问道:“署长又让你写检查了?”
妫越州推开她凑近的头,继续向前走,随口说:“孙女士严禁代劳。”
原来这人正是督政署署长口中的“小孙”,她姓孙名颖,是妫越州这督查使身边的副手,一向与她亲近。此时闻言,孙颖忙撵上来,继续低声说:“没事的老大,我模仿你的笔迹。三千字呢,你得写多久啊!”
妫越州低眸看她,又推了下她的脑袋,问道:“这你都知道,偷听多久了?”
“诶嘿,”孙颖挠挠头,很是明智地决定绕过这个话题,“因为是有急事啊老大!启明女校的校长今天上午就来了,说要找你,我说你有事在忙,她也不走,说什么她不忙——这都一个多小时了,还在你办公室呢!”
妫越州正想回去拿些材料就接着去审钱复宽,此时闻言倒是一笑,问道:“启明中学的校长,来找我做什么?”
“保准是为了她学生的事,”孙颖推测道,“警政司下的巡捕房扣着不放人,老大你又刚查了那里的要员,怎么看都很牛气!说不定她是想走走督政署的门路,好叫警政司不得不放呢。”
“猜得全面,一句话也没问出来?”
“哎呀老大你不知道,她嘴巴紧得很,只说有话要跟你面谈,其她的什么都不透露,我也没办法嘛!”
妫越州哼笑一声,又问:“那她的名姓背景呢?”
“这我知道,这校长她姓贺,名叫‘贺良征’,她从前也是启明女校的学生呢!”
妫越州顿住脚步。
恰好已到了办公室门口,正在此时,那门却“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自门后出现。她身材微丰,衣着齐整,还留着旧式人的长发,在脑后用发带牢牢扎成一束。明亮的圆脑门下有两道浅淡的眉毛,一双读书人的眼睛,正透过圆框眼镜向前望来。
“嘶!”
静了片刻,孙颖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那方才八风不动、温文尔雅的贺校长此时竟然倒抽一口凉气。她猛然后退两步,一只手抖动着指向正好同她打了个照面的妫越州,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更像是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似的瞪着。
“你!你……”
她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妫越州扬头笑了声,正要叫孙颖先出去候着。那厢贺良征已然猛地一拍大腿,眼眶湿热,张开双臂向她走来。
“越州!”她紧紧地抱住她,笑中含泪,“你还活着!”
妫越州同样拥住她,低声说道:“是我,良征,好久不见啦。”
孙颖呆呆望着二人抱在一起,显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连出门时思绪还在方才那一幕上,紧接着便猛然想到:
“老大是达辉兰留学的,但她的中学仿佛就是在启明女校啊!她俩年纪也差不多大,这该是同学吧!”
“……还说同学呢,”室内,两人正并排坐在一处长椅之上,贺良征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抱怨道,“走了这么些年,也不说来封信联络联络!搞得大家多数都以为你海难出事了!年年给你举行追悼会!见惯了黑白相框里的,刚刚你不知道吓我一大跳啊!”
“是我不好,”妫越州利落认了错,给她桌前添了杯水,解释道,“那时刚到达辉兰,我阿姨水土不服,情况一直不算稳妥。不过后来也试着寄去几封,却始终杳无回音,去问了邮局才知道——多半是那时国内的情况有变。”
贺良征神情微变,接过她递来的水,叹息着说道:“不错,这倒也不能完全怪你了,你走后那一年,国内先是先皇离世,紧接着又有疫病流行……将你的信弄丢了也说不准——你猜猜这是谁说的话?”
妫越州挑眉,紧接着笑道:“总不会是秦襄仪。”
贺良征重新戴上眼镜,抿了口水才笑着说道:“自然不是她!你不知道第一次办你的‘追悼会’,她们两个差点打起来!秦襄仪觉得她是来砸场子的,坚决不许她敬花。她倒是梗着脖子非要来,还把那些花都横扫在地,说什么‘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绝对死不了。秦襄仪上去就把她新订的眼镜框揪下来踩碎了……咳,总之,情况很混乱。”
妫越州垂眸,静了一会儿后才重新笑着开口道:“她倒是了解我。何衷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贺良征喝着杯子里的水,故作遗憾似的叹了口气,说道:“也是我赶巧,不然明日可就是她来找你咯!前儿还跟我说呢,‘那个督政署里的新任督政使是个什么来路’,非要来见识见识你!”
妫越州哈哈一笑,说道:“我是什么来路,如今你可再明白不过了。”
贺良征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原本我有一大套准备的话,先下见了你,实不必白费功夫咯!”
“是这样么?”妫越州故意打量着她,又将杯子搁下,板着脸出声道,“贺校长,以如今你我二人之间的立场,你确定?”
贺良征放下水杯,此时倒闲适地已将双手揣进袖中,眯眼望着她说道:“旁人我不清楚,不过妫越州你嘛——大概过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变的——只这点偏偏我最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