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妲婆婆,你进去休息吧,我来做就好了。”
“没事没事,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我也在外面透透气。”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天空呢,看来卡厄泽外的世界,真的截然不同。”
克里斯汀抬起头,注视着天边玫瑰色的夕阳,又转头瞥见在不远处的镇口,正站着一个人。
对方有着一头如雪的白发,正抬着头望着路牌,深灰色的大衣在晚风中飘动,右手揣在口袋里,而左手则抱着一盆植物。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飞奔出去,语气惊喜。
“群青先生……你来了?”
几个月前分别时,群青没做任何说明就悄然离去,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为了邀请对方参加举镇乔迁的庆祝会,她只能写信给神殿,让他们代为转交。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是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来了。
收到信时,群青本打算忽略,却莫名想到如果云栎还活着,大概是是会拖着他来的,所以还是出发了。然而当他到达这里、看到正在兴建中的小镇是,又不免开始后悔,犹豫起要不要打道回府。
只是克里斯汀已经先发现了他,便只能做罢。
“嗯,好久不见。”他说道。
群青没带什么行李,不需要特意安顿,所以简单的寒暄过后,克里斯汀便带他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细细地讲了过去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几个月前,锁海告诉众人因为地底封印松动,一度停歇的暴雨重返卡厄泽,而小镇也被魔兽诅咒,食物皆变为腐臭的鱼肉,因此号召大家举镇搬迁,另觅良处。
在离开埃尔西的深林后,卡厄泽人得到雷格宁戈神殿的援助,在山脉的另一侧找到合适的土地,重新安了家。不仅如此,神殿还派人帮助他们修建住宅、开垦良田、以及开辟道路。
虽然一切才有雏形,但是已经足够他们展望未来。
克里斯汀知道,这背后免不了群青的支持。
因为她至今记得那一天,漫天盐兽飞舞,他们坐在家具改装的载具上穿越雨幕、跨越山岭,如同神话再临于现世。
她不停地讲着,期间有不少镇民投来好奇的目光。
而群青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听了没听。
等说完后,克里斯汀这才道出疑惑、问起群青手中捧着的植物,“说起来,你出这趟远门,什么都没带,却拿了盆水仙花。我看着它有点眼熟……是祷天祭礼上,锁海送云栎的那支吗?”
群青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它的花瓣,这才“嗯”了一声。
原先的那支明灯水仙失去了球茎,又被蹂躏得破破烂烂,可以说是没有重新恢复生机的可能。
但他却把它暂时接到了普通水仙球茎上,几个月的悉心照料后,它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再次开出了花。
虽然卡厄泽里大部分东西都是虚假的,但也有真正的东西留了下来。
克里斯汀笑了笑,心里明白他带着花的理由。
“过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带群青去了一片青葱的林地边,只见各种繁花点缀,簇拥着一座小小的、用十几个石块堆成的小小石堆,虽然看不出什么造型,但下面写着一行字——
「愿你已于群星间找到安息」
“这是我们给云栎搭的慰灵塔,在结界破碎后,他救了我们所有人,是我们的英雄。我们要让所有子子孙孙,都知道他的存在,都来纪念他。”
群青垂下眼,失神一会儿,然后才听到自己道了声谢谢。
他转过头,看向石塔的组左侧,之间那里竖着一根木杆子,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
“这是什么?”
“这是我和锁海之间的秘密符号,以前偷偷出去约会时,他总是能用这个找到我。我们搬离了卡厄泽,所以锁海回来的时候,很可能会找不到地方,但是只要有这个符号,就不用担心这一点了。”
群青想起,当时锁海当时为了不让克里斯汀伤心,似乎骗她说自己受了重伤,必须立刻回神城进行长期治疗。
他不知道克里斯汀是不是察觉到了真相,但是这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神族所谓的“长期”,对于人族而言,可能本身就是生死之别。
克里斯汀望着那个符号,神色渐渐哀伤。
“以前和他刚在一起时,我只有十六岁,所有人都说我们很相配。但是时间渐渐过去,我一天天长大,他却一点都没变,依然还是当认识时十六岁的样子。”
“当然了,我并不是觉得自己老什么的。只是有天突然被人问起是不是姐弟,就莫名地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满脑子都是我成了老太太后,被当作祖孙的场景。”
“当时他为了安慰我,立刻回家换了身丑到死的老头装,还留起了小胡子,而且之后……他的外表似乎也一天天开始继续成长了。”
“那个时候我想,就算他是神族,只要不追根究底,我们还是能有一辈子的。”
她低下头,低声地抽泣起来。
群青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着,等她把话说完吗。不知为何,就算他从不与人共情,但是此刻竟然也略微有点难过起来。
过了几分钟,克里斯汀用指尖擦了擦眼睛,哑着嗓子开口,“抱歉,让你见笑了。其实,只要知道他还在世界某处健康地活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嗯,没事。”
群青蹲下身,用手将慰灵塔一旁的泥土扒开,将盆里的水仙花移植到了里面。
然后他又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形成光链环绕在四周。
“以后就算是刮风下雨,它也不会凋零。”
克里斯汀看着他做这些,“你没必要把它留在这里,虽然我不懂种花,也能看出你花了很大的心力才把它养活,不留个念想吗?”
“没关系,他每去一个地方,都会习惯性买点东西塞给我,实在是太多了。”
群青淡淡地回答道,心里想起云栎那对儿子之死无动于衷、甚至都没问起遗体的父母,于是又接着说。
“这朵花是锁海送给云栎的,就留在这里吧。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们能记住他,对我来说,也能算是安慰。”
克里斯汀很明显愣了愣,没想到一向表现得不知是冷漠还是内敛的群青,竟然会将这些话。
她低下头,终于还是决定提起那些事,“其实,云栎他曾经和我说过,他很喜欢……不,他爱你。”
这件事是云栎与她之间的秘密,本不该由她说,但云栎之所以孤身一人对抗魔兽,甚至因此遇害,全都是因为群青,她实在不愿意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这样的话,云栎好像有点太可怜了。
“……”
群青直起身,银色双眸直直地看向她。
“我知道。”
克里斯汀微微睁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当时谈话时,我就在门外。”
“那你是……”
克里斯汀刚想问,却停下来。
既然群青知道,却没有和对方摊牌,那么想必是……没有相同的想法。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她还不免觉得有点惋惜与难过,于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他明明对你这么好,满眼都是你。而且我看你不是也……对他还算不错吗?”
群青移开目光,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犹豫很久后,才叹了口气。
“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对他是什么感觉。”
“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有过一个人,他……”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用了那个词语,“算是我的恋人吧,我们在一起差不多三十年,但他去世了。而云栎在某些方面,很像那个人,总是会让我想起他。”
“啊……”
克里斯汀微微张开嘴,语气惊讶,却也带了点遗憾,“抱歉,我不知道,无意中触及到了你的伤心事了,还请你节哀……竟然能让你喜欢,我相信他一定也是个优秀的人。”
“谢谢,其实……他不是什么好人,性格也一言难尽。”
听到群青的语气不对劲,克里斯汀略微有些疑惑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们有很大的分歧,结局并不太好。只是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里,又确实很快乐。”
群青说这,沉默下来。
六十年前,他长期被垂天院排挤,心情很是压抑。
而落入无光之溟后,也终日挣扎在混沌中,不免燃起对深空的怨恨——如果没有那个预言,他会有兄弟,会有尊重,又何至于此。
而更让他心塞的是,伪像星,他唯一的同行者,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每天只会嬉皮笑脸,完全没有危机感,满脑子都是荒诞不经的蠢事:
什么“那座远处荒漠中的高塔太丑,我们把它推倒吧”,又或者“我想找一条龙兽的大腿骨,拿来做乐器”之类的,还屡次试图拉他下水。
虽然讨厌被牵着鼻子走,但为了得到对方的配合,群青还是不得耐下心来照做。
好在他们两人的实力相当,行动起来也有默契,就算是被他认为不切实际的想法,实行起来时,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几个星期后,他们真的登上了那座荒塔之顶。
群青至今记得,当时伪像星拿出那支骨笛,吹奏起难听的旋律,手指被微弱的火光投下细长的倒影。而他站在对方身边,俯视着那片给予他们折磨的、苍茫荒诞的大陆。
黑血的河流,白骨的枯林,腐肉的高丘——在这个角度望着它们,他感觉一切都变得渺小又无关紧要,而先前萦绕在耳边的、如同死者低语的噪音也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随着爆破的巨响,他们随着高塔一起倒塌下去。
与此同时,他感觉脸颊上有风吹来,心中沉睡的某种东西,也似乎一并被释放。
世界开始不同。
他也不再是,那个游荡于神弃之地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