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遇险,也是一场探险。
没有垂天院,也没有修道院。
他不再是被精心饲养于后院的猎犬,而是如同挣脱桎梏的笼中之鹰,首次遥望向无垠的天空——就算心中不免恐惧忧虑,也情不自禁地展开双翼,冲向未知的云霄。
然后,在真实的灾难,真实的伤口,以及真实的自由中,他确认自己在那个世界中的位置。
——是猎物?
——抑或是,掠食者。
当时群青觉得,自己与伪像星,应是无比契合的。
他似乎愿意纵容对方的奇怪想法,屡屡做出回应,而每次当他内心涌现杀意,不顾一切地孤军深入魔兽聚集地时,也总能在骤然回首间,看到对方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蓝眸灼灼,宛若星辰。
在从所未有的欢愉与自由中,他们愈渐走近,最终相交汇融、不分彼此。而随后的无数次温存,也使他逐渐意乱神迷,内心逐渐萌生出妄念。
只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告诉了他,自己有多么可笑。
因为伪像星就是个疯子。
…
群青自然不会与克里斯汀讲这些。
一来是他们不熟,二来是因为,他们本是来看云栎的,不应该讨论别人。
但从另一角度而言,也许也正是因为他们并不熟,所以平日里有些无法对友人道出的话,此刻反而更容易说出。
“云栎……会让我想到他,不仅仅是长相上。因为云栎总是乐此不疲拉着我出去玩,被拒绝了也无所谓,简直像个笨蛋。”
群青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在那小小的石塔上。
云栎看着乖巧可靠,实际上骨子里却很不着调。好几次,那家伙信誓旦旦地说找到了人迹罕至的好地方,却最终总是半途迷路,不得不让他来收场。
虽然那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曾好几次差点把他气死,但却也给了他乐趣——就算是被困于守垩原,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索然无味。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我才会对略微相似的云栎有好感。还是说,是因为他们都给了我那样的感觉,所以我才……”
群青说着说着,慢慢停了下来。
他知道那后半句是不成立的,就算他确实是对云栎有好感,那或许也能算是喜欢,但并不是爱。
因为就算相似,云栎终不是伪像星。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浮现出苍白的脱力感,“算了,反正无论怎么样,都没意义了。”
记得以前鬼莲失恋时,曾一边灌酒,一边痛哭流涕地用他袖子抹鼻涕,嘴里说着什么“人在年少时,不能遇到太过惊艳的人,不然否则余生都无法安宁渡过”。
当时群青只是偷偷翻白眼,觉得对方幼稚矫情,没过中二期,却没想到那句话如今一言成??。
也正因此,他的痛苦与日俱增。
云栎比伪像星温柔,比伪像星善良,满眼都是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我爱的不是云栎,而是那个混乱、无情、自私自利的疯子呢?
在这几个月里,群青沉浸在悔恨和愧疚之中,往日一切历历在目:他们享受过无数属于人类的快乐,历险的足迹遍布守垩原大陆;也曾作为神族的同胞相互支持、一同寻找阿尔法、对抗曳行类。
但这一切种种,却也总将他引导至那天晚上:
因为伪像星,他对锁海深感怀疑,所以就算明知对方不乐意,他也决定把云栎留在卡厄泽,独自面对来袭击小镇的魔兽——但因为他的失误,计划失败了。
甚至在几个月过后的今天,他依然没找到结界破裂的原因、没有能找到云栎地遗体,只能把对方留在那阴冷的暴雨之中,日夜与满山遍野的魔兽为伴。
如果他爱的是云栎,那么当初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会不会更谨慎?在画下那个结界的时候,他会不会更小心?
如果是这样,那么云栎会不会还活着?
他爱之人,曾想杀他。
爱他之人,因他而死。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呢?
克莉丝汀抬起头,望向身边的白发男人。
虽然表情依旧平静,但对方脸颊上,却隐隐有清泪流下。
-
在那里待了段时间,他们回去了。
新的房屋大多还没建成,所以镇民大多在临时住宅里聚居,与克里斯汀同住的还有伊妲婆婆,前者看老人年事已高,无人照顾,便主动住在一起。
目的已经达到,群青不想久留,但是在克里斯汀的盛邀之下,也只能答应至少留下来吃个饭。
群青看了伊妲好几分钟,终于想起来了她是谁:之前云栎被锁海所伤时,这个老婆婆提着食物登门道歉,还说了半天好话、希望得到他们的原谅、结果被云栎调侃为了“锁海的妈妈”。
往昔浮现,群青不免再神伤几秒。
不少镇民来找他,无非是些表达感谢之类的话。群青对此不太感兴趣,便让他们不用再麻烦,所以渐渐也没了。
他坐在院子里,劈了一个月可以用的柴,就听起伊妲又在事无巨细地念叨起锁海的事,倒真的像是个因为儿子出远门,所以忧心的母亲。
群青心里翻着白眼,忍受了半个小时,实在不耐烦,便假托点心不错,拜托她再去拿些新的。
伊妲婆婆一走,群青就躺回藤椅上,望着天空发起呆来。
……说起来,夏山子爵那些人,应该已经用那盏灯解开封印、进入双月之丘了吧?
只可惜,他们很可能要一无所获了。
无论是长青泉还是不老泉,都不是那么好找的。就算封印解除了又如何?他们还是找不到以太宫。
想着想着,群青突然感到身后有光息袭来。
只是对方动作很慢,丝毫没有威胁性,他稍一侧身就躲过了。
“……?”
袭击者正是伊妲。
短短几分钟内,她似乎完全变了个人,神色疯癫,双目睚眦欲裂,手里还举着以前用于对付魔兽的星器斧子。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大喊着,朝他砍过来。
群青再次躲过,斧子落在藤椅上,留下一道深坑。
怎么回事?他打量了对方几眼,觉得好像没有任何被催眠或者被魔咒影响的迹象。
听到响动,克里斯汀急忙过来查看,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群青施了深眠咒后,她一起把伊妲扶到沙发上,语气很是抱歉。
“对不起,请你别怪婆婆。”
按照克里斯汀所说,伊妲婆婆也是个可怜人,早年间丈夫被海卷走了,而且又失去了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所以长期疯疯癫癫的,被称为“疯妇伊妲”。
十几年前,锁海看她可怜,经常会来照顾她。久而久之,她似乎把锁海当成精神支柱,偶尔恢复了些神智。
“自从锁海他回神城后,婆婆似乎开始犯病了。”克里斯汀叹着气,“大部分时间,她能自己做饭散步,但若是不好了……刚才你也看到了。”
克里斯汀想起什么,又接着说。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也和锁海有关。当时你们起了误会,锁海便告诉所有人说你是“卷岸之兽”。因为这个,所以她刚才突然犯病时,才会分不清现实还是幻想,开始攻击你吧……真的很抱歉。”
群青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置气,“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她的孩子,是被魔兽杀死的?”
克里斯汀微微侧了侧头,确定伊妲真的昏迷后,才凑到群青耳边,小声地开口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陋习了,老人都知道,但几乎没人提。以前为了祈祷雨停,镇子里举办过“活婴祭”。那时婆婆的孩子才出生了没几天,就被抢走当作祭品给了海神。”
“有种这事。”
群青想起在寻找阿尔法时,曾路过一座布置了祭台的海窟,好像正是派那种用处,当时云栎还嘲讽过几句。
克里斯汀顿了顿,又想起了些往事。
“说起来,锁海刚来小镇时,对所有人都很好,总是去照顾她,所以婆婆产生幻觉。她逢人就说,自己的祈祷得到了海神的回应,所以祂才把她那被献祭的孩子还回来了。”
“活祭的组织者听到了非常害怕,总担锁海是来报仇的,说他根本不是神族,而是魔兽,想把他赶出去……还把他绑在柱子上审判了好几天。我当时去求了她好几次,让她别乱说话,给锁海招麻烦,所以她可能才渐渐不说了。”
锁海还有这种过往……
群青心里略有感叹,却又很快问起别的,“你提到的“卷岸之兽”,是什么?”
“也是锁海告诉我们的,据说是种极为强大的海之魔兽。他本人没见过,从他兄长那里听来的。”
从伪像星那里?
群青的眼皮不受控地抽搐了下,不知是心理还是生理原因,然后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克里斯汀向他复述起来,但也大多是些碎片,比如卷岸之兽一片苍白,性格狡诈、残忍、冷酷,操纵与盐相关的法术,而且驱使着大批为非作歹的盐之役灵。
越听,群青就越觉得奇怪。
不知为何,他感觉被形容不是什么魔兽,而是他自己。
特别是在克里斯汀提到“卷岸之兽曾干出过在一夜之间,将生命的绿洲化为盐池的恶行”时,他立刻想起在无光之溟中的一件事。
他与伪像星路过某处魔沼时,对方看到那遍地的粉红色卵袋,于是突发奇想,与他打赌谁能最快把它们全部消灭,赢的人可以向对方提个要求。
由于那全是淡水魔兽,非常不适合盐碱环境,所以群青只是稍稍一念咒,就理所当然地胜出。
正巧那段时间,伪像星新用魔兽角和筋做了架七弦琴,每天都热衷于制造噪音,以此炫耀那宛如拉弓射箭般的拉垮琴技,群青烦不胜烦,所以便借这个机会要走了它。
失去了新玩具,伪像星自然很不开心,嘀嘀咕咕了好几天,又不愿意承认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转而说他“残酷”啦,“破坏环境”啦,又或者是“就算是魔兽也不应该被断子绝孙”啦之类云云。
难道,那家伙表面上讲的是什么卷岸之兽,但实际上是在背地里拐弯抹角地骂我?群青纳闷地想。
好像的确是……伪像星能干出来的事情。
这个假设刚出现在脑海,他就立刻意识到什么,凝固在了原地。
不……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就说明伪像星应该是在遇到他后,才去卡厄泽、收养的锁海。
换而言之,这就说明……
那个人离开了无光之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