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往床上看了一眼:“也不是罢,他的方子不好开,或是想,浙直巡抚大人吃自己的药吃出个好歹,不如一默。”说着伸纸提笔,龙飞凤舞:“不过你放心,我不知给他看过几回脉了,还是有把握的。”
贺平将药送进东次间,苏晓已将顾允扶了起来,他的头枕在她肩上,她鬓边散下的几缕发,落到他脸侧。
贺平不由多看了两眼,端了药过去,苏晓连连唤了半晌,顾允也不睁眼,只低低“嗯”了声,贺平勺起药送去嘴边,也不张口。
贺平急了:“苏大人,这怎么办?”
苏晓忖了忖,将鼻子紧紧一捏,片刻果然张开了嘴:“快快!”
贺平忙将一勺药喂了进去,苏晓忙在他背上又拍又抚,两人抢命似的,争先恐后,半晌,碗搁在几上,贺平揩了揩汗:“苏大人,我来扶着大人坐一会罢。”
苏晓同贺平换了过来,坐在床边杌子上,夕色染过半方小院,窗上竹影横斜。
“贺平”,苏晓蓦地开了口,“我有话想问你。”
贺平默了片刻:“苏大人,你问罢。”
苏晓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科考为官?”
贺平道:“苏大人,这个他没有说过,我只知道,他五岁那会,我们夫人问他想不想读书识字,他说不想,又说自己要吹笛子,夫人由着他去了,到了七岁上,我们老爷从任上回来,见他吹笛子,叫他改学琴,也不是强他学,只是让他想一想,我记得那日,他是想好了去同老爷说,第二日,却说要读书了,于是开始读书,读了几年,童生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过,自然就为官了。”
苏晓道:“你们老爷夫人,是他的亲戚么?”
贺平道:“是的,我们老爷夫人是他伯父伯母,他生在杭州,四岁,二爷带他回苏州,那时苏娘子已不在了。”顿了顿,“二爷也在城外出了事,其实只是他一个回来了。”
苏晓正讶然顾允原是苏州人,听到后一句,不由深吸一口气:“这是,被人追杀么?”
贺平点了点头:“二爷原是在杭州做幕僚的,得罪了人,都到城外了,还是没躲过,应当是为了护着他,才不在了,他从来没有说过,但应该是记得的,坐船一到晚上就心悸。”
静了半晌,贺平伸手向顾允额上摸了摸:“烧退下去了。”
苏晓也探身拿手背碰了碰,坐正身子,又开了口:“我再冒昧问一下,你们老爷夫人待他好么?”
贺平笑了笑:“夫人待他很好,那么小一个人,生得又好,又总病着,很照顾他的,老爷,他讲究文武双全,男子汉大丈夫,一不喜欢病病殃殃,二不喜欢闷声不响,三不喜欢哭哭啼啼,他快占全了,当然不讨喜了,其实老爷人还是好的,当时乡试,他进场时正病着,也是老爷费尽工夫送了药进去。”
话罢一定睛,屋内很昏暗了:“苏大人,我去点盏灯。”灯点上,贺平走了回来:“苏大人,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
苏晓道:“他对我说了些话,我才想问问。”
贺平默了少顷:“苏大人,我也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喜欢他?”
苏晓轻轻一笑:“是。”
贺平又默了少顷:“苏大人,你喜欢他,是很好的,可依我想,这是极难的事,你还是趁早忘了他罢,他也忘了——”
苏晓一转眼看过去:“他也忘了我?”
贺平默了默:“我是,之前看着了一张纸。”
苏晓道:“什么纸?”
贺平往床上看了一眼,嗓音压低了:“苏大人,你小声一点。”
苏晓将嘴一闭,点点头。
贺平道:“是去年冬月,我给他烧文书时看见的,他的习惯,除了上交下发的,书案上什么也不留,都是折好扔在筐里让我烧了,那回太多,取时掉出了些,便看见那张纸了,朱红都透到了纸背,一打开,钤满了印。”
“什么印?”
“名字,你的名字,苏晓,满纸朱红,我那时才记起来,中秋以后他总在书房多留一会,就是在刻印。”
刻了她名字的印。
“贺平,这当真是你亲眼所见么?你知道他近日对我说了什么么?他说情爱是痴蠢的事,说他行事都是为了位极人臣千古名存,贺平,我是真的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说?倘若这是他真心所想,不对我吐露反而于他有益,倘若他不是如此想的,更没有必要说这些,贺平,你同他在一处这么多年,你知道是为何么?”
贺平摇了摇头:“那纸我没有烧,将来回京城,可以给苏大人看,至于大人对苏大人说的话,我从前没有听过,也不清楚了。”说着起了身:“我去厨房把粥熬上,大人若是醒了,也好喝一些。”
苏晓再回过神,已不见贺平了,才记起来他似乎说要去熬粥,起身走了两步,又到案前给自己倒了碗茶,灌完了,才发觉这是党参汤,大补了一下,更热了。
一回身,顾允正看着她,苏晓几步走回去:“你醒了。”
顾允看了她一会,方才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清沉沉的嗓音入耳,苏晓只觉一颗心要跳出胸膛:“我,是贺平,不是,是梅晖之,他说你病了——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茶。”说着一转身,蹬蹬到案前,拿起茶碗倒满了。
顾允缓缓坐起身,接过茶碗,低头才要喝,苏晓猛地抢了回去,顾允抬头看她,一张脸红透了,鬓角也腻着汗:“怎么了?”
苏晓哈哈笑道:“这只茶碗,是脏的,脏的,我再给你倒一碗。”
“不必了,”顾允收了目光,“贺平呢?你让他过来。”
苏晓道:“他不过来,不是,他是去熬粥了。”
顾允默了片刻:“你可以回去了,苏巡按。”
三字入耳,苏晓倒缓过神来了,悠然坐回杌子上:“顾大人,你方才喝的是我开的药,我现下怎么能走呢?顾大人还有哪里难受么?”
顾允合上了眼:“有劳,我已好了,不劳费心,可以走了。”
“好的,”苏晓站了起来,“顾大人既好了,我就不打搅了,再耽搁一会,只怕客栈都寻不着,只能露宿街头了。”提脚走了几步,身后一声“等等。”
苏晓一抿嘴,梅晖之看着是个生人免近的,他们又实在不熟,开口留她住,现下想就是顾允的意思。
苏晓回过身去:“顾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呢?”
顾允道:“有件事,你明日去办。”
苏晓笑道:“巡抚大人,论律,你是差遣不了我的,自然,我还是十分乐意为大人效劳,只是太晚了,我还是先去寻客栈罢。”说着又提脚,走出两步,身后又是“等等。”
苏晓回头肃然道:“巡抚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呢?”
“架上有封信,”顾允道,“谢休文的,明早,你拿着去卫所借人。”
苏晓立时回身:“城中有倭寇?”
顾允道:“明日戌时二刻,江南几家大的丝绸商,在会芳园听风水榭与倭寇谈生意。”
苏晓一默良久:“我明白了。”
原来这一案的真章,是通倭,又或是说,这才是眼下,真正的江南。
顾允道:“今夜你在这里住下,明日一早出城借人,带给梅晖之。”
苏晓道:“我可以去。”
顾允道:“他去,他对苏州城更熟悉。”
苏晓道:“他对会芳园熟悉么?”
顾允不作声。
苏晓道:“我为巡按御史,这是我的职分,我的箭术你也见过,梅晖之若来,自信不逊于他——我请此日带吴钩。”
身影裁在山石后。
宝蓝袍子进了门,侍从提灯延引,身影悄然跟上,盯着袍子没入屋宇,匾额“听风水榭”。
几缕纱云掩弦月,院门微张,身影一晃而入。
“他们在园中听风水榭会面,水榭三面临水,水边就是园墙,墙上开了门,墙外是河。”
“你带一半人去那门外守着,余下的,随我走。”
艳红的光洋溢在窗上,卤鸭油亮,松鼠鳜鱼热气腾腾。
“这上等一匹二十两,今年不大成了,今年生丝减收,涨价了呀,但我们今年的花色有不少新鲜的,做工也好过旧年,到了外头,一定大卖,价也能提的。”
“桑老板想提多少?”
“汪老板,这也不是我一人的意思,这是我们大家议好了,上等一匹二十三两,这二三就是六嘛,六六大顺!汪老板拿出去,一定好卖,绝不会——”
“老爷!老爷!有官兵、官兵进了园子!”
酒杯一坠而下。
“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啊!老爷,他们往水榭这边过来了!”
“快!快!汪老板,辛老板,你们快走,你们撑只船,开了后门,从河上走!”
门猛地推开了,两只小船一前一后才掠了出去,河上俄顷火光耀亮,朝天箭如雨。
“敢出此门者,死!”
小船缓缓退了回去。
水榭剑拔弩张。
凛然声音传了出来:“船上的人双手抱头下来,否则,就地格杀!”